一梦如·篇一·山中(戚顾)

2012旧文,独发戚顾王道天下。


1

戚少商和顾惜朝在山道上相遇的时候,两个人都很诧异。

顾惜朝条件反射地皱了皱眉,戚少商条件反射地去摸腰间的剑柄。但是他们都只将动作做了一半,就又恢复常态彼此瞪视着。似乎早在那场千里追杀中,他们就习惯了这种和对方隔着什么东西遥相对峙的格局。隔着山崖,隔着烈火,隔着血海,隔着仇恨,现在则隔着十年的时光和黄昏时有些幽凉的山风。

良久,顾惜朝好整以暇地整了整袖子,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戚大侠别来无恙?”

戚少商有些庆幸不用自己先开口,因为他也不知道他能说什么。

今天天气不错。山间的风真是凉爽。许久不见,你似乎精神了不少……这些年,你还好吗?

这些都是话,可惜都不是他和顾惜朝之间能说的话。他心底的恨消退了吗?他心底的恨可能消退吗?岁月可以洗去血色,但是去不掉伤疤。时间越久,这些伤疤就越突兀、越碍眼,让他忍不住生自己的气,当初为什么不一剑杀了那人,好让自己以后无牵无挂。有时他会在夜里突然醒来,手伸得长长得紧紧握着自己的剑柄。可即使在梦里,他也从来不曾真的拔出过剑来。

他锋利的恨意在岁月中被磨得越来越平,却越来越重。磨下的碎屑飘散到全身,翻腾出他的愧疚和寂寞。

他曾以为他们此生不会再见面了。这么些年,他走过很多地方,从塞北到江南,从黄沙里走来又向柳色中走去——他总是这么走来走去。可是他从来没遇见过他。就像这座山,他已经爬过无数次,从来不曾想有一日那道青影会横在路中间,像今天这样,生生把一山的青都揽到了自己怀中。

戚少商有点无奈。那人居然还是这么风姿出众。

顾惜朝也有点无奈,因为戚少商不仅再一次挡住了他的路,而且对他的问候置若罔闻。

正当他准备再度开口的时候,戚少商却笑了。戚少商笑和不笑的时候仿佛是两个人。

他说:“顾公子走的路果然和别人不同。别人都用来上山的路,顾公子偏要用来下山。”

顾惜朝道:“那岂不是正好。我可以告诉戚大侠,这山上的风景并不好,还不如山道上好。”

“哦?多谢顾公子。不过这山于我只是路过,我并不在乎它的风景如何。”

“是么?可惜了,我却正是为了这山上的风景来的。”

沉默忽然擭住了他们之间的空气,把它扭成了一根很紧的粗麻绳,割在人脸上有些痛。他们各自想起了一些事情,又从对方的表情里知道彼此想的是同样的事。

一时间山风仿佛大了些,吹得人有些冷,也吹出了一些往常不可能在他们心头生发的感慨。

“青山不改,就此别过。”顾惜朝忽道,“莫要让在下耽误戚大侠的要紧事了。”

他往旁边迈出一步,让戚少商上山。戚少商向他抱拳一笑,便迈开了步子。

顾惜朝想:戚少商竟会向我抱拳而笑?

戚少商想:顾惜朝竟会为我让路? 

山道很窄,他本不想和顾惜朝擦肩而过,却不得不和他擦肩而过。

真是可笑得很。他想。今天他恰好穿着曾在旗亭酒肆里穿过的那一件白衣——如果不是这么近地看着顾惜朝这件有些皱褶的青衫,他恐怕也不会忽然记起自己这件衣服,曾在什么地方穿过。

他们穿着初相识时弹琴舞剑的衣服,在这山道上说着陌生的话,彼此问候、交谈如同两个平常人,甚至可以称得上彬彬有礼,最后再漠然告别、擦肩而过。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过去让这一切看起来怪异非常。仿佛是在刻意提醒他,他和顾惜朝在一条路上是知音是仇人,在另一条路上却是陌生人中的陌生人。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但是戚少商心中却突然冒出了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想法——如果他们的第一次相遇不是多年前在旗亭里,而是今天,在这山道上……

——这位书生倒是一表人才,器宇不凡。

——你也是一派英雄气概。

一样都是夕阳,一样都是黄昏,大漠里和山林中,会有不一样吗?

戚少商这么想着,已经从顾惜朝身旁走过,背对着他了。他不禁回头,发现顾惜朝的背影在黄昏中显得有些料峭——他的青色即使在满山的浓绿中竟然也那么孤绝。顾惜朝迈开步子,一步一步走下石阶,左腿有些微跛,稍稍地拖着。

戚少商的心里忽然燃起一股冲动——除了少年时,早已在心底被深深埋藏的冲动。

他向着那个背影喊道:“这位书生倒是一表人才,器宇不凡!”

顾惜朝的脚步顿住,他身后的卷发微微动了动,不知是源自山风的吹拂还是他真的有那么一刻想要回头。

但是戚少商最终还是看着顾惜朝在暮色中一步一步离去,那袭青衫在夜色之前就卷走了这山林中所有的色彩。

十年之后,他们已经不再问彼此的来处和去处了。浮生路遥,来处和去处大都相同,只是各自走的路不同而已。

 

2

顾惜朝独自走在山路中。

下山原比上山难,并不仅是对一个左腿有旧伤的人而言。这世上所有的山,都是下来比上去难吧。偏偏想上去的人多,想下来的人少。

为什么想上山呢?因为山就在那里。

为什么要下山?大概是倦了山上的风景,或急着去寻下一程挑战,又或山下有什么更好的东西在等着。顾惜朝上山下山的时候常遇着一些肩上担着薪柴的樵夫,他讶异地欣赏着他们即使负重也依然轻快的脚步,还有一两支偶尔溢出的粗野山歌。樵夫们每日上山又下山,他们太熟悉山的脾性,山对他们而言早已没有去留的困惑,只是他们谋生的工具。他们的去留依托于山脚下一处冒着炊烟的小屋。

他们才是真正看破了山的人。顾惜朝想。

山阴道上行,如在镜中游。山林是一面镜子,可他连自己也看不清,又如何能看清这山?太过浓密的树荫,密密麻麻缠绕的藤蔓,全都好像在掩藏什么秘密。太多的情感,太复杂的仇恨,岂不是也在掩藏什么秘密?

他摇摇头。他的头脑需要保持清醒和警觉。

剑的破空之声几乎像夜色中的树影一样隐蔽,如果不是用剑之人的外衣拂过草尖,顾惜朝几乎没有发觉。

他迅速闪身,那柄剑却柔软地像水一般,直向他缠绕而来。他旋转着躲避剑锋,崎岖的山道给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加上了难度。他一边巧妙地闪躲,一边猜度袭击者的身份。他的武功已经大不如前,能在仇家的轮番夹击和敌人的周密暗杀中活下来,很多时候都是依靠他出众的头脑。只要是人心就会有缝隙,而他最擅长的就是利用这些缝隙。

其实他和戚少商都将这些缝隙看得很准,只是他总是乐意扩大、利用这些缝隙,而戚少商则更愿意去填补它们。他已不想去争论哪一种更有效。

来人的套路多变,身法灵活,顾惜朝始终猜不出这是哪一路的杀手。但是他可以肯定,这是一个女人。她身上有一处地方暴露了她——她忘了取下自己的耳环,打斗中那东西反射了月光。

可是知道了这一点又有什么用呢——女人的恨意往往更深,手段往往更狠,因为她们的恨意通常由爱生发。

她忽然停止了攻击,和顾惜朝隔着五级台阶。

“你一直跟着我。”

“你并不想杀我。”

“你为什么一直等到天黑才动手?”

顾惜朝一连说了三句话,只有第三句是问句。

那人背对着月光,看不清她的眼睛。

“我等到天黑才动手,是因为我不想你看见我的脸,更不想看清你的脸。” 她的声音有些闷闷的,似乎想说的话被什么给堵住了。

她一说话,顾惜朝立即抓住了这点争取来的时间。山道、夜色……他在心底迅速盘算着周围一切有利的条件和不利的可能。

那人却突然出手,剑尖飞往顾惜朝的咽喉,快得没有声音。

“叮。”剑身交击的声音宛如碎玉。有个人的剑比她更快。顾惜朝惊讶地看着面前的人缓缓倒下。

“戚少商。”他心中霎时掠过数种推测,声音却很平淡。

戚少商将晕过去的女子抱到山道旁,背靠着一棵大树放好。

“我知道你希望自己解决。”他说。

“你竟然帮我?你竟然敢帮我?”顾惜朝冷笑。

“我敢帮你,因为现在是夜里。”他很坦诚。因为是夜里,所以看不见你,也看不见我,路过的时候,谁帮了谁,又有什么重要。

顾惜朝又笑一声。

“说不定她是来为你死去的兄弟报仇的。戚大侠好威风,不帮朋友帮仇人。”

戚少商摇摇头:“不,之所以不让她伤你,是因为我忽然很想跟你再好好打一场,公平决斗。各报各的仇。”他举起剑,剑身反射着银色的月光。

 

3

戚少商举起剑,飞身而起,砍断了两根树枝。他削去多余的枝叶,随意抽出一根递给顾惜朝。

顾惜朝饶有兴味地看着戚少商,他的眼睛在夜色中幽深而明亮。

“戚大侠以为我比不起吗?”

“当然不是。”戚少商说,“我们来赌一场输赢。”

“输家当如何?”

“自然是将身家性命双手奉上。”

二人对视,眼中各含笑意。山风吹得树叶一阵沙沙作响。

顾惜朝忽然仰天而笑:“好!”

他的声音中饱含着激越的情怀,某个遥远的夜晚似乎近在眼前。意兴而歌的豪情壮志在他的人生中只存在过那么几次,但是现在,山林的夜色忽然添了几分动人、几分暧昧、几分豪爽。

戚少商也笑了,他的笑没有顾惜朝的狂放却更加豪迈,眼中透出一丝狡黠。

“既要公平,”顾惜朝道,“便没有在这崎岖山道上比试的道理。不知戚大侠可是选好了地方?”

“是。”戚少商道,“山顶上倒有些开阔处。”忽而又补充道:“虽然风景不好,但是夜里也不必看。”

顾惜朝笑道:“你何时决定相信我的?”

戚少商心底自嘲难道我不是一直信你,但最后还是说:“相信你的机会并不多,所以我想珍惜这一次。”

二人重回山顶的时候,那批埋伏在这里等待戚少商的人居然还隐蔽的非常好,并没有因过长时间的等待而露出破绽。戚少商抱剑而立,顾惜朝站在他身旁。

山顶上一侧是密林,另一侧是嶙峋的峭壁,视野非常好,从远处传来瀑布激荡的水声。戚少商站定,显是知晓了林中的奥秘,杀手也没有再隐藏自己的意思,密林中稀疏地站出了几个身影。

是站出了几个人,可是也许还有更多的人。

领头的黑衣人借着月色看清了顾惜朝的脸,惊道:“你?”

顾惜朝向前一步,青色的袍袖在山风中飘动,染上了一层月霜。他唇边携了丝笑意,有些狂傲,有些邪气。

“在下顾惜朝。”

有些莫名的情绪淹没了戚少商的心。这么多年过去,他说出这五个字,还是一样的自负。戚少商感到一丝酸涩,还有一丝奇异的自豪。他忽然明白,无论是什么样的经历,都不会动摇顾惜朝对自我这份执着的信任。

顾惜朝又道:“我只是来向诸位借个地盘。打架也说个先来后到,我与这位戚大侠之间的梁子可是十年前就结下了,如今已有海那么深,天那么宽。诸位且看我们比试,只当作个见证,之后你们与戚少商之间如何,我绝不妨碍。”

鹬蚌相争的道理,谁会不懂?何况他们对自己的实力一定很有信心,否则绝不会放弃山道而选择山顶。顾惜朝微微一笑。

黑衣人果然往后退了几步,为他们让出一片开阔的场地。

顾惜朝和戚少商一前一后走到场地中央,山风吹着他们的衣袍和长发。

“真是世事难料。”顾惜朝道,“你说十年前金銮殿一战,有没有这么多人观战?”

说罢,戚少商惊讶地看着顾惜朝脱下自己的青衫叠放在一旁。

“这个世界上,能让我珍惜的东西实在是剩得不多了。”他淡淡地说。

戚少商点点头,竟也脱下自己的外衣,和顾惜朝的放在一处,又解下腰间的剑放在外袍旁边。他站到顾惜朝对面,掂了掂手中的树枝,直视着夜风中顾惜朝的眼睛:“今夜之后,你我之间的过往便将了断。”

顾惜朝点点头,两人的目光交错,各自在杀机中读出了一丝炙热的情怀。

想要公平,山顶是再合适不过的地方了。站在同样的高度,拥着同样的风,俯视着同样的山景。只有站上过山顶的人才明白,什么东西在这里都会变得无比渺小,生死是这样,输赢是这样,他人的眼光、坊间的论说、利害的权衡……周身的一切都是这样。只有在这里,交手的两个人才可能抛下所有外界的影响,用真正的自我交战。

用天上一轮明月,照拂流浪的身;用山间一缕清风,涤荡染尘的心;用掌中一柄剑,挑开昔日鲜血淋漓的情仇。从此,过往,就真的只是过往。

君不见,月出重山风万里,一剑横空,更几度春秋。

君不见,江湖夜话酒中传,情仇爱恨,共一壶饮罢。

 

4

两人以木为剑,身影化作两道月光,在夜色中翻飞。

领头的黑衣人站在密林的边缘,看着这一场决斗。他丝毫不怀疑,这两人即使手中拿的只是两根木头,蕴含的杀机也能将对方捅出个洞。

他的身旁有人不安地动了动。

他们的任务实在是拖得太久了。其实他们只是想要戚少商的命而已,很简单,眼下两人交战正酣,根本无暇顾及旁人,只要……

领头的黑衣人觉察到属下的异动,立即飞出一脚踢落了那人手中的暗器。

并不是他有多么守信,多么正直,本来干这一行,没有几个人是不使些小伎俩的。只是他看得清清楚楚,这两人的剑招简直像是设给彼此的两个漩涡,合起来却又像是设给外界的一个大漩涡,如果贸然出手,结果很难预料。他需要继续观察,他只在把握最大的时机出手。

他皱紧了眉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决斗,两人使的是同样的剑法,彼此的出招既在攻击对方的破绽,却又恰到好处填补了那个破绽。

对于那场千里追杀,他也曾有所耳闻。无非是途中如何波折惊险,结局如何善恶有报,戚少商如何侠义,顾惜朝如何狡诈。茶馆里说书先生的口中,从来好坏分明,无独有偶。每当他任务途中坐在小茶馆里听这些故事,嘴角总挂着一丝讥诮的笑。死在他手下的人无数,高的矮的美的丑的厉害的不厉害的……他们各自也有各自的故事,可是他从不关心。他只关心他们是死的还是活的。

世间的事,自有世间的嘴来巧妙编排,故事里的主人公脱去了名字,其实都一样是一副模糊的面目。

就像说书先生从来不会说这两人比起剑来,是怎样一种龙虎相争的精彩与默契。其实故事如何传说,对于故事里的两个人根本没有意义。

他们并非活在故事里。

他们真正的故事,怕是在你我熟知的故事之外罢。

黑衣人看着那两个身影,在这场比试中,他们似乎并不会觉得疲累,反而有种熠熠生彩的光辉逐渐在他们的眼睛里蔓延开来。他们在一招一式中倾注了一生的仇恨,现在这些仇恨正在彼此碾磨,越是碾磨,越是快意。某种从未释放的东西一旦决堤,就一发不可收拾。

他们的进退交手越来越快,手中的木枝渐渐交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难舍难分。

黑衣人微微叹息。他一直很自信,哪怕对手是戚少商,他也很自信。可是他现在忽然很庆幸顾惜朝和戚少商是仇人,不是朋友。

显然他没仔细听说书先生描述他们的另一层关系。

黑衣人默默掐算了自己的胜算。这两个人已经斗了整整一夜,却好似越斗越精神。该出手了。他向手下打了个手势,其他人于是隐入了林中,跟着几张弓弩从他们隐身处探出头来。

黑衣人的双眼紧紧抓住那两人共同的一处破绽,握紧了剑。

 

死亡很快、很轻。他只觉得自己的剑契进了某个旖旎的梦境,一段遥远的琴声回荡在耳畔。

迎风而上,顺流而下。

有位伊人,在水一方。

他临死之前看到了一个笑容,这个笑容让他想起了一生之中所看过的所有熹微的晨光、朦胧的月色、清寂的山野、明丽的繁花。

然后一切都消失了。

林间的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山顶上忽然只余下猎猎山风。他们不可置信地冲到崖边,崖下也只余一片山风。

他们的头领、戚少商还有顾惜朝,全都不见了。

一个黑衣人挠挠头,不解地看向地上的两件衣服和一把剑。

 

远方的山尖上正要露出新一天的曙光。

 

5

传言,江湖黑道排名第一的杀手组织受聘暗杀戚少商的时候,正遇上戚少商和他的仇人顾惜朝决斗,最终几人一通混战,戚少商顾惜朝以及那位神秘的首领同归于尽。

说出来谁都不信的事,有时候多说几遍就像那么回事了。铁手去崖上领回现场那两件衣服和戚少商的剑时,在戚少商的外袍里发现了久违的平乱珏。那一天,他皱着眉头向山崖下看了很久。

虽说新的故事很快会取代旧的传说,但是这个故事还是在各大茶楼里停留了很长时间——每一家都坚持自己的版本最为还原事实真相。

 

戚少商和顾惜朝在茶楼里听这个故事的第五十六个版本时,戚少商终于忍不住道:“惜朝——你要不要考虑开间茶楼?”

 

那日黑衣人坠往崖下时扯了顾惜朝的袖子。顾惜朝左腿一个不小心,也跟着滑了下去——戚少商当然抓住了顾惜朝的手。

这种死法说出来真是太过可笑。戚少商摇着头叹了口气。

“戚大侠是想说,这种死法说出来真是窝囊吧。”怎比得醉卧沙场、埋骨江湖?

“非也,非也。与此生最大的仇人同归于尽,也算死得其所。”戚少商道。与此生唯一的知音同生共死,也算死得其所。

顾惜朝沉默了一下。

戚少商又道:“若真是死了,怎么死还不都一样。” 像是自言自语。

这山崖竟是崖下有崖,顾惜朝和戚少商正站在峭壁上凹下去的一处断崖上。

“说来你我的账还没有算完——这算是你输了还是我输了?”

戚少商笑道:“你我都输了。”输给了巧合,输给了意外——输给了缘。

本来我们的结局很可能就止于在这山道上擦肩而过,再不回头,可老天偏让你我死在一起。

“输了当如何?”顾惜朝的笑也有点玩味。

戚少商摊手:“身家性命拿来。”

顾惜朝看了他一眼,踱到崖边。

“大当家的……”他叹了口气,“这些年,你过得可好……”他这话像是在问戚少商,又像是在自问。

戚少商没有说话。顾惜朝又道:“你我各都还有很多事要做。”他像是在对戚少商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戚少商又笑了:“顾公子的衣服如果还想要的话,最好现在就上去拿。”

“戚大侠的剑呢?也不要了吗?”

戚少商伸了个懒腰,往地上一躺:“不要了!过去的东西,不要了!”

顾惜朝若有所思。

“我在别人的眼中活了太长时间。”戚少商道,“十年了。如今我却也要自私一回,活在自己心里。” 

从此十方世界、百般风景、千江明月、万里草色,天涯任我归去;策马西疆、荡舟南浦、醉卧黄沙、斩将箭林,风雨共你并肩。

尽我半生乐世人乐,此番当乐己乐。

 

山中晨风凛凛,顾惜朝于峭壁之上负手临渊。

他忽然低声道:“大当家的,你曾问我为何要争,为何要夺,现在我告诉你。”

戚少商坐起身来,看着熹微的晨光中顾惜朝的剪影。

“只缘身在此山中。”

 

只缘身在此山中。

这山中,树在、云在、风在、天地在,我在。

身在此山,为了寻出路,为了攀高峰,为了揽胜景,便身不由已;

因山而在,依山而生,想要解脱,谈何容易?

山是命运也好,人生也罢。身在此山,一切果,便缘此山而来。

你问我为何与天争与人斗——只缘身在此山中;

你问我为何心狠手辣工于算计——只缘身在此山中;

你问我……

——只缘身在此山中!

世情是山,爱恨是山,庙堂权势是山,江湖侠义也是山。

此山之后,是彼岸吗?

他不知,他不知,你我亦不知。

只能自己翻过去一探究竟。

如此,纵使一生被困山中,也好歹看过了万千风景,好歹寻过路,闯过险关,跃过龙潭。好歹我死时比我生时,离山口更近。

 

人呢,也是山吗?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纵横峰岭,各有千秋。走出一座山,又走进另一座。

终其一生,都在上山、下山。

在踏进旗亭酒肆之前,他们是否都未曾料到,有一个人,他的山,闯进去就再也走不出?

迷了途,失了路,只好在山中留宿,一晚又一晚。

枕的是月,饮的是琴声,拥的是剑影,披盖的,是故梦。

 

——此生在山道上重又遇见了你,输了,又何妨?

 

顾惜朝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中回头对戚少商一笑。

“大当家的。你也是一派英雄气概。”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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