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古剑二,初七)-3、4

3

如果没有三世镜,那些记忆真的就会永沉湖底吗?是谁赋予三世镜以钩沉的权力,撕破一潭止水,将断剑折戟统统打捞?如果某些东西注定要被忘记,为何还要给予找回的途径?

初七触碰了那块石头,因为他想要答案。他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一个想要答案的傀儡,或者,一个想要了解自己过去的空壳。

但其实,他只是想知道,他所看见的那双眼睛,曾经属于怎样的一个人。

而他并不是想成为那个人。

种子早已播下,现在,破土而出的藤蔓密密麻麻开始在他心上攀援。

他并未意识到,带着所有谢衣的记忆,却仍然试图只做初七,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无形之中有些东西已经被改变。

那时他只是困惑。那些记忆在他眼前次第涌现,但他只找得回画面,却找不回经历那一切时的感受。

他只能以初七的心,去感受谢衣的记忆。他只看得到自己背叛沈夜、逃出流月、两度与其兵刃相向,却看不到谢衣做出这些决定时,背负了怎样的痛苦和无奈。

对于初七,他的过去已经被全部推翻重建,只有一件事他能够确定——

他仍然要去拿回昭明。

但他的坚持已不再仅仅是为了执行沈夜的命令。他看见了谢衣那几十年间的辗转追寻——只有昭明能结束流月城的悲剧。

流月城,那是过去的他和现在的他共同的故乡。

另一个原因,他不愿意深想——当年谢衣逃出流月,最终却未能带着昭明回去,而现在,他需要承接往昔,去完成这个未竟的任务,付出他应付的代价。

仿佛是为命运的圆画上最后一笔。

之后,或许便会有新的天地……

 

初七走进神女墓,声音一如往常,冷漠,坚定。

“交出昭明剑心。否则,你们一个也休想离开。”

如果是从前的谢衣,可能会同面前的人解释昭明的用途,告诉他们这是他们不必要涉及的危难。

但他是初七,他知道要让一个人乖乖听话,最快的方法是什么。

乐无异拔出剑来,尽管已极力隐忍,还是露出一丝无奈的哀伤。

“你——谢伯伯……”

“我不是谢衣。谢衣,早已经不复存在。”

“不,不对。一个人的经历、性情、所思所想,怎么能被轻易抹掉?就算你不承认,但我知道,在某些地方,你一定还是——还是……”

某些地方?

他轻轻摇了摇头:“乐无异,你说得不错。一个人的经历、性情、所思所想,不能被轻易抹掉。那么——你又凭什么觉得,我应该抹掉自己这百年间所有的经历,重新成为谢衣呢?”

乐无异愣住,他艰涩地开口:“不……我并不是……我只是希望,在某些地方,你还是谢伯伯……”

“已经破碎的东西,永远不会再恢复如初。”

“不能恢复如初并不意味着它不值得修补!三世镜!只要你摸一下外面那个石头,就能恢复从前的记忆,就能变回谢伯伯——”

“乐无异。谢衣没有教过你吗?并非任何事都能够圆满,也并非任何事都需要圆满。有的时候,破碎就是它应该存在的形式。破碎,就是最适合它的样子。”

“什——”

“一百三十三年前,沈夜继任大祭司,将谢衣收入门下;一百二十二年前,心魔来袭,谢衣叛逃;一百零六年前,谢衣于巫山水边,邂逅阿阮;一百年前,谢衣千万捐毒,途中遭遇沈夜截杀……”

“你都知道?你都知道……为什么还……?!”

“我并不认为你们能理解,这一百年中,我只注视着一个人,只听从一个人的声音,他的喜怒就是我的喜怒,他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无论发生什么,我不会背弃他第二次。”

“那么你自己呢!你自己在哪里?”

“一百三十三年前,谢衣是沈夜的弟子;一百二十七年前,谢衣是破军祭司;一百二十一年前,谢衣是下界最好的偃师……在他的一生中,谢衣又何尝只是他自己?”初七摇摇头,“而我,我却正是我自己——我,只是初七。”

乐无异没有明白他的话,可是初七并没有再讲下去的意思。

“你明明知道的——沈夜在利用你、报复你……”

初七平静的目光已经代替了话语,让乐无异看见了他的答案。

——我只是初七。无论沈夜如何看待我,你如何看待我。我只是初七。

他不是谢衣。至少现在、此刻、一百年后,他不再是谢衣。

他的手中湮灭了太多魂灵,他的双眼习惯了血腥。

然而,或许正是因为他的前半生走得太过光明,所以才需要用后面这一百年的时光,来学习死亡、黑暗以及残破的意义。

也正是因为他的前半生背负了太多理想、抱负、至纯至信的心念,而无法容忍丝毫污秽,所以这后面的一百年里,他才陡然发现,许多事情,必是极其污秽的手才能撑起。

光明之花,并不总开在纯净的地方。

泥潭深陷的挣扎中,也有最为珍贵的微光。

 

破军,北斗第七星。他从谢衣走到初七,兜转一圈,看似回到原地,却再也不同。

褪去星辰的光芒,他将自己埋入黑夜。

即便星辰有照耀不到的地方,黑夜却无所不在。

 

他平静地开口:“欢笑哭泣、生存与死去;春秋轮回、枯荣流转……在你们眼中,这些是否有意义?在我看来,世间只有一件事,必须不惜代价完成——我必须将昭明剑心带回流月城,否则这一切,永远也无法终结。而这,就是我唯一的意义。”

唯一的意义。

对于一个没有未来的人,此刻就是他唯一的意义。

如果不画上最后一笔,永远也跳不出这个无解的圆。

“哈,说得就好像如果让你带走剑心,你们就永远不会再害人一样——无耻!”

“……若我说是,你们会信?”

“这个问题,你要问,最好去问捐毒那些死去的国民,去问朗德那些人,还有巴叶的爹娘……你觉得,他们会不会信?!”

初七在这一刻,体会到了沈夜面对谢衣的质问时,是怎样一种感受。

已经犯下的错误永不会被原谅,已经走上的路永不能回头,过去,其实就是未来。

他闭上眼睛。

“偃甲能够重造,生命却永不重来。我不想杀你们……但你们若是不肯交出剑心,那也别无他法。”

手执昭明,乐无异咬牙:“对不起,这是我不可退让的底线……想要剑心,就同我一战!”

初七取出忘川。

“……师父,弟子要出招了。”

或许连乐无异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声师父,到底是向着谁所喊。

初七心下却有些慨然。

“那么,请赐教。”

 

……后来的故事,我们都知道了。

 

这一战中,墓室无法承受如此强横的攻击,即将坍塌。

而在最后一刻,初七将忘川掷出,把乐无异送出了即将关闭的石门。

那时他只是觉得,这个直到最后都执着地称呼他为“谢伯伯”的年轻人值得活下去,而他手中的这把忘川,也很适合执行这个最后的任务。

 

他向着永恒的黑暗坠落下去。

 

有多少生,值得用死来成全。

又有多少死,能够用生来告慰?

 

4

初七倚靠着石门,悄无声息地等待。

等待什么呢?什么能让一颗不再跳动的心再度死去?

他苦笑着摇头,垂下的手忽然触到门边一块坚硬锋利的东西。他立刻认出来,那是忘川的一段残片。

回忆像决堤的浪潮在脑海中漫延,他轻抚着手中的忘川,想起沈夜说过的话:“时隔百年,再度与自己的巅峰之作重逢,是否感慨良多?”

是。

且,何止感慨……

残片上一丝余留的灵力从初七掌心流过,它所携带的往事,开始一点点在他眼前浮现。

 

在静水湖的最后一段日子,谢衣终于开始制作计划中的特殊偃甲人。

他一点一点建立起偃甲的灵力通路,见证着这些通路中灵力的激荡循环,把偃甲人的行为从简单渐渐变至复杂。那时他思考了一个问题。

生命,珍贵、灿烂、短暂而神奇。然而,什么才是生命呢?

我能描述它、赞叹它,却怎样也无法为它定下一个涵义。似乎它本就该如此,不需要什么证明,也没有任何由来。

最简单,也最复杂。

最渺小,也最伟大。

 

——“你说呢?”第三次调试偃甲人的时候,他忍不住问。那时偃甲人因为缺少眼部的机括,仍然无法睁眼。它是按照谢衣最初的设想制作的,体内只储存了他认为应该传承保留的部分信息。这样做能够最大限度地降低偃甲的损耗,加快工程进度,也最为安全。

现在“它”张开嘴,作为回答,机械地重复了从脑部数亿条基本信息中搜索出的一句话:“再精密的偃甲也比不上活生生的生命。”

枯燥死板的机械语调刮过谢衣的心,像生锈的齿轮卡在一处而摩擦出的声音。他穷尽毕生心血守护的这样一句话,经这偃甲的嘴一说,竟然显得如此冰冷漠然,简直是一个讽刺。

就是在那个时候,谢衣开始考虑,真正赋予偃甲以记忆。

他想赋予它记忆,希望它能够“理解”这一切——至少,让它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因为有相关记忆的支撑而不至显得如此荒谬。

这实在是一段浩瀚的征程:如何安排记忆,让它们不混乱、不丢失,而最终能够在通讯中被唤起。他夜以继日地钻研实验,希望在大幅度提高技术要求的情况下仍能尽快完成。毕竟捐毒之事十分紧要,哪怕延缓一日,他都无法放心。

他根本没想过自己会失败,或许是当时的局势不允许他想。然而他失败了,为偃甲填充记忆只是他一意孤行。继承他所有记忆的偃甲人根本无法承受运转时激荡不已的心念和情感,飞速运转的齿轮很快冒出了火星,灵力在轨道中横冲直撞,最终挣脱约束,一片混乱。偃甲人只是刚睁开双眼,就毁在了爆炸中。

谢衣陷入了不可避免的沮丧。如果这只是技术问题,他自信一定能够解决。可是经验和直觉告诉他,这样的结果完全是对他的自以为是的嘲笑。既然不可复制,无法重来,那么他怎么能有如此自信要复制一个完全的“我”?

可他不想放弃,也不会放弃,原因很简单:这个偃甲醒来时,他看见了“它”的眼神。

那是一个他所不能放弃的眼神,一个让他过去所有成就都黯然失色的眼神。他确信拥有那样一个眼神的“它”,一定会理解自己所有的坚持。

而“它”再说出任何一句话的时候,都不会再冰冷漠然。

 

然而那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最终也没让他跨过。任凭他耗尽自己的全部心血,能够承载所有记忆的偃甲人始终都无法运行。

他只能取舍。

经过数次增删权衡,最后一个偃甲人诞生的时候,只承载了他的一部分记忆。虽然实在违背本心——任何一段舍去的记忆都同样珍贵无比,都是活着的证明——但“它”毕竟成功留存了下来。

理解事物的基石——记忆——一旦减少,偃甲的运转速度也相应地降低。它的眼神再也无法让谢衣震撼。删除大部分记忆之后,那双眼睛总是显得太过平淡。不过谢衣终于听到了它的话语,虽也过于沉静缓慢,但相比于上一个能够说话的偃甲,它的语调中终于蕴含了一丝情味。

是的,最初,在此时,“它”,还远非一个能让谢衣无憾的作品。

 

之后的几天,谢衣对偃甲人进行了各种测试,确定它能够很好地运行后,他下达了几个经过慎重考虑的命令。他希望通过这些命令,偃甲人能一直平安隐蔽地存在,代替自己完成未完的工作,去不能再去的地方,帮助再也见不到的人。

每次测试完毕,他都会冻结偃甲的灵力流,检查它的状态。第二次检查时,他发现了些微异样,到了第四次,这异样已格外明显。

他看着那道上一次检测时还不存在的极细小极纤弱的蓝色光路——就连他这样经验丰富的偃师也得非常仔细才能找出——陷入了沉思。

这具偃甲竟然在他灌输的记忆基础上,创建新的灵力流动路径?难道,“它”,能够独立创建新的“记忆”?

那一刻他心间闪过很多念头,甚至产生了毁去这个偃甲的冲动。因为他不知道,通路的新建会带来什么。如果这些真的是“记忆”,能被利用、被修改、被学习被联想……那么这个偃甲,会不会终有一日,违背他的初衷?更或许……有一天,它将承受不了自己所添加的记忆负荷,而在不合适的时间地点重蹈毁灭的覆辙。

谢衣已没有时间去验证任何一个猜想,他只能立刻决定,留,还是不留。

他默然将灵力流解冻,注视着偃甲人睁开双眼。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它”的眼神,似乎同第一次所见时不再相同。

在那双清澈的眼眸的注视中,他忽然意识到,或许这个错觉正是自己所希望的——在某个他也未曾意识到的角落,有一个不能言说的猜想,以及与之相伴的,微茫的期许。

 

谢衣在第二日出发去往捐毒。离开的前一晚,他最后一次冰冻了偃甲人的灵力流,而后细心地将这几日他们共处的时光一一剔除干净。

细弱的蓝色光路一条一条在他指尖湮灭。其实所有曾经信誓旦旦要保存至永远的记忆,要在时光中烟消云散,都是这样容易。

处理完毕之后,他对这具偃甲下达了最后一个命令:“从今日起,成为谢衣。”

其实还有另外一句,他无法说出口——不要成为谢衣。成为一个,叫做“谢衣”的,人。很显然,这是一个无法被偃甲所理解的命令。所以这成了他的秘密:让你负载我的记忆,承担我的愿望,却希望你不要成为我……即使这是一个错误,自私的错误,我也不后悔。

 

次日临行前,谢衣披着熹微的晨光,在窗外悄悄立了一会儿,注视着屋里的偃甲人从沉眠中醒来。

而后他永远地离开了静水湖。

回首处,只余山色如烟、波光如梦。

 

时光飞快地流逝,偃甲在其中积累的记忆静静堆积在他的躯壳里。最终他的灵力流变得庞大而繁杂,但是他并没有爆炸。所有的记忆都稳定而有序,像静默的河流在黑暗中流淌。

那位与他同名的偃术大师并不知道,百年之后,这些河流终于交汇成为一幅壮阔的蓝图。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谁也无法阻挡江河流向海洋,谁也无法阻挡明月在海上升起。亿万年无言的黑暗,只为了孕育深处的无限生机。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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