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醉(苏雪)

于兰荫山下汇合的衢、婺两水,于当地被名为兰江,又名兰溪。穿过兰溪往南,便到了我的家乡。

在那儿,族人们世世代代都看守着一片桃花林。

据说,那桃花是有灵的。初春时候,桃花正开,若在那时往树根下埋一坛酒,便可向桃花树求一个愿望。之后无论何时再回到树下,挖坛开封,饮便醉,醉则梦。酒埋的时间越长,梦,就做得越久。

梦里,无论许下的是什么愿望,都能实现。

婆婆说,桃树的灵是贪饮的家伙,人埋酒与他,他便与人定下约定,还人一梦。

可惜,一个桃灵只能定一个约,一个人也只能许一个梦。酒尽则花落树枯,而饮过的人醒来之后,此生就再也不能做梦了。

梦里芳华,梦醒白头,一霎暮钟敲破。

我点点头,心想那桃灵也不知道值不值得,一坛酒就把自己卖了;那人呀更不知道值不值得,一个梦就甘愿把年华都付。

婆婆轻轻摸着我的头,问我:“你呢,你想不想去求一坛桃花醉呀?”

我嘟嘴,摇头:“不要,我最不喜欢睡觉了。也不喜欢做梦。梦里老是有东西吓我。”

婆婆把我的手放在掌心揉了揉。我看着她眼角的皱纹,有些出神。我想到了那些被岁月侵蚀的、蜿蜒的河床,又想到家乡外面的世界,我所不知道的世界……

她仿佛叹了口气,说了句什么,而我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模糊的字句擦过耳朵,转眼便消散了。

 

后来,我成为了第二百八十一个看守桃林的人。

 

这一年的三月,莺声婉转,柳映花红,我的家乡又换上了她那相同的、春的模样。

有一天,来了一个过路人。她很厉害,帮助我们治水修路,还除去了山洞中害人的妖怪。她本人不过是二十岁不到的模样,仍旧像个小姑娘,但我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很多东西,比婆婆眼睛里的还要更多。

我想,她年轻的身体里寄存的,说不定是一个古老的灵魂。

她背上背着一把剑,用长布裹起来,我只看得见红色的剑柄。奇怪,她的武器是把很奇怪的大镰刀,为什么要背着剑呢?我问了她这个问题,她说:

“每当我看见它,就想起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在我现在所在的地方。”

很深奥的回答,反正我是不懂。我在桃源住得久了,从未到别处去过,我在这里,就是在这里。

 

那天晚上,我邀请她去我的桃林做客。

她非常喜欢那儿的桃花和月色,眼里露出的欣喜让她终于看起来和外表相符,是个小姑娘了。

我请她和我一起爬到树上去。我喜欢高阔的树顶,可以让我看见远处的山脉和河流。

她郑重地坐在枝梢,把背后的剑取下,横在膝上。

“我记得你们中原有一句诗,‘鸿雁长飞光不度’。”

“对啊。”我说,“擅飞的鸿雁不论飞了多久,也飞不出无边的月光。”

“正是如此。无论我走了多久,走了多远,总拥有月光的照拂。”

她点头,手指轻轻摩挲着膝上那把长剑。

我似懂非懂,托腮看向月亮,几乎每个夜晚都能见到的月亮。我从来不曾觉得今天和昨天的月亮有什么不同,不过在这个有风的晚上,我却恍然感到月光带上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我隐约想起了儿时念过的诗,脑海中翻腾出一些奇怪的似曾相识的句子。

“还有一句‘月是故乡明’,对吧?”她又轻轻说,“可是我却觉得,哪儿有月光,哪儿便是我家乡。”

我摇头:“怎么可能,家乡明明只能有一个。你可真怪。你从来不想家,不想念过去的朋友吗?”

她没有说话,我有些犹豫,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

“我已想不起故人的相貌了。”过了片刻,她作了回答。

我惊讶又疑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等待她自己说下去。

“我已记不清他们完整的样子了。但是我仍记得一些……片段。”

“片段?”

“比如我记得那些手……持剑的手,举杯的手,绕发的手,握珠的手……”

她拢了拢鬓边的头发。

“他。他有一双很稳的手,特别是持剑的时候。有力。坚定。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的手就是他的剑,他的剑就是他的手。

“有一回他生气了,把剑握得很紧,骨节泛白,好像一个个尖锐的生命,奋力要从皮肤下破茧而出。

“还有一回他的煞气发作,眼睛红得吓人,可是我却看见他的手,他的手像在挣扎,在反抗,拼命想握住最后一丝清明。

“他还会吹树叶呢。两根手指夹着一片叶子,像这样。那时候这双手就会变得特别温柔,仿佛夹着的不是树叶,而是一段易碎的往昔。”

她顿了顿。

“那双手总是捧着希望的火光。即使他有时把自己的身影隐没在血色和黑暗中,他手中也有明亮的火。那簇火光从他的心底燃起。

“他一直是自己的明灯。

“我喜欢走夜路。在寂静地没有一丝声音的雪原上,我会听见有火在燃烧。曾有一位故人告诉我,最深的夜里,燃烧着远古魂灵的心火。火光幽暗,象征着不得解脱的夙愿。可是我听到的声音却平和而温暖,与它相伴,我从不觉得孤独。那火会一直燃着,直到天明。

“有时天光渐起,东方一片彤云,就好像是那夜里的火光终于把天烧亮了一样。然后我就会突然想,当初,我握着他的手为他燃火照路,现在他在我心里,也在为我照路呢。”

她的声音低下去。风吹过枝梢,月色中桃花数朵,微微颤动。

“他的手里总是不缺酒壶。我也曾好奇,那壶里盛着的从头至尾都是一样的酒吗,还是各种各样、从不同地方来、用不同的原料酿了不同时间的酒呢。如果是这样,那么多的酒味混在一起,是不是就渐渐都不再是它们原本的味道了?变成了只有他一个人懂得的酒,拥有独一无二,连他自己也没法再尝第二次的味道。”

我渐渐反应过来她的描述对象似乎已经换了一个。直觉告诉我,她其实已经不是在对我说话。

那是对着什么呢?今晚的月亮吗?

或者是某个看不见的,暗处的魂灵?

还是……其实是对她自己?对着她已记不清的另一段时光?

“他一开始总是握着一串佛珠。我不知道他是否曾真正了解‘佛法’……”她摇摇头,眼中浮起一丝笑意,“现在想起他,手的面目已经模糊了,笑容却是最清晰的。”

我借着月光观察她的神情,忽然插嘴道:“人总是只能看见旁人,看不见自己。不然你说说,你自己的手是怎么样的?”

她愣了楞,低头看了看自己膝上的手。半晌不语。

我说:“你的手也很稳,很坚定。”

她转头看向我。她有一双比月光更明亮的温暖的眼睛。

“谢谢你。”

 

天亮时,她在桃林的最深处埋下了一坛酒。

道别时我说:“那坛酒会永远为你留着的。”

她点点头,没有动,似乎知道我还有些话想说。

“你还有很远的路要走,是吗?”

“是啊,很远。”

“还会回来吗?”

“也许,也许吧。”

“我希望你能找到你想找的东西。”

她笑了,那笑容正像是云幕后的第一缕阳光。

我们彼此都沉默了一会儿。

“你走那么远的路,是为了路的尽头吗?”

“路的尽头?”她摇头,“路有没有尽头、尽头又有些什么,我也不知道。走路,只是因为我需要走而已。我……习惯了走,也希望就这么一直走下去。”

“那你会停下来吗,有一天,会留在某个地方吗?”

“会。”她说,“有一个地方,是我安眠之处。不论此行有没有结果,最后我一定会回到那里。”

“啊,那里一定很美。”我轻声说。她提起那儿的时候眼睛像湖水,氤氲着柔光。

忽而一声鹰鸣,一只肥鸟盘旋而来,不偏不倚落在她肩上。

“呀。”她偏头,“翔二爷昨晚睡得好么?”

肥鸟高傲地仰起脖子,踢了踢自己的小短腿,轻叫一声似是表示满意。

她点头:“好嘞。也该上路了。”

 

我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天地交界的地方。

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下一任守林人上任时我把她的桃花醉嘱咐给了他,那时我已是垂垂老矣。

其实,她没有再回来,我很高兴。

但愿她已经找到了想找的东西。

但愿她已经把这里,把桃花醉给彻底忘记。

但愿终她一生,都不必去做那个梦。

尽管她的酒已经埋了那么久,梦,应该也可以做得很长、很长,或许不必再醒。

但那终究,不过是一场,桃花幻梦呵。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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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古剧大结局,于是翻出这篇两年前的坑,填平整了搁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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