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ssommoir 小酒馆

 

我走进他的酒馆,是在十二月一个阴沉湿冷的日子。

巴黎不会有这样的日子,巴黎是火热的,优雅的。但我讨厌它。讨厌它的自由自如,讨厌咖啡馆外欢笑的人,讨厌相机,讨厌博物馆,讨厌文学与艺术。

所幸这次我可以避开它们,到另一个城市来。一个北方的小镇,依靠着山脉,人口不多,但很美丽。

特别是黄昏的街道,石砖的缝隙中盛满了阳光,所有的影子都像油画布景,头顶上的窗台垂下某种植物的枝条,拖过涂成太阳色的外墙。远处教堂的晚钟连绵响起,像时间的水滴滴落入怀中。下行道的右侧,窗口里有人在断续地弹着风琴。

这时候你还能闻到烤箱的味道,由此联想起松软的、甜蜜的、带着一点焦香的食物,还有围坐在餐桌旁的一家人。夜幕渐渐落下,灯光把他们的脸柔和地照亮。如果他们用餐时望向窗外,便可望见更远的地方,雪山峰顶皑皑,云遮雾绕。

——这儿多么适合慢慢老去,可惜我只是路过。

我承认,有那么一刻,我是想永远留下来的,抛弃所有的过去,留在没有人知道我的地方——那就是我隔着一条窄街站在酒馆对面,透过模糊的玻璃窗看见他的一刻。

那是我来到这里的第二个下午,天色暗沉,云层很低,阴阴地压着,静止不动。前一天的美好黄昏还让我留恋不已,湿冷的冬风就吹走了它。我裹紧大衣,高跟鞋恨恨地踩着地面。这样的天气让人很不愉快,它像个水泥井盖,像把人关到了地底。

不过,管他呢,正是在这样的一个日子我见到了他。即使隔着一条街和一面玻璃窗,即使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我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跳动——在此之前,它好像很久没有跳过了。

我转身向酒馆走去,盘算着我要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然而当我推开那扇木门,门上的小铃铛摇出一串铃音的时候,我却什么都忘记了。

他抬起头,双眼看了过来,那张面庞映在我眼中,胜过卢浮宫所有的展品,胜过维也纳的歌剧、萨尔茨堡的建筑、洛基山的积雪和爱琴海的黄昏——虽然我知道它们不适合放在一起比较,可还是忍不住这么做了。

然后我说了一句非常错误的话:“没想到在这里能遇到中国人开的酒馆。”

果然,他用法语回答我:“为什么认为我是中国人?”

首局失利。我挑起一边唇角,用中文说:“因为我很少爱上异国人。”

他的神情显然是听懂了,却没有反应。

“冬风把我送进了你的酒馆。”我曼步走过去倚在吧台边,“今天太冷了。”

确实很冷,但是酒馆里很温暖,橡木墙上挂着相框和六十年代的画报,点着两盏橘色壁灯。音箱里略微沙哑的女声低唱着一支舒缓的歌谣,松木吧台靠里的一侧趴着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肥胖老男人,正在阴影中呼呼大睡,手边还摆着小半杯酒,是美妙的金黄色。

我脱下大衣,随意扔在吧台上,满意地看到面前的人皱起了眉。

“小姐不怕弄脏你的衣服?”

“不怕。”我眨眨眼,抱起双臂,“我更喜欢里面这一件。而且——天气这么糟糕,如果我的大衣弄脏了,我一定就不能走了,你必须收留我。”

他打量了一眼我原本穿在里面的这条红色长裙——它是我为妆容特意挑选的。长袖,低领,紧身,在腰侧用金线暗针绣出了一大朵玫瑰的轮廓。我想它会是一种完美的含蓄的挑逗。

“你的逻辑很奇怪。”他收回目光,平静地说。

“是吗?”

我往前倾身靠向他,他皱着眉滑开一步,避开我的呼吸。我无所谓地摆摆手,环顾四周,发现这间酒馆很小,在这种糟糕的天气中更是只有两个顾客——一个睡着了,一个是我。

“生意不太好?”

他手中擦着一个玻璃杯:“还可以。现在是下午四点,而这里不是巴黎。”

仿佛为了应和他的话,外面的天空忽然响了一声雷。我挪上矮背高脚椅,委屈地看了他一眼:“要下雨了。唉,或许我真的走不了了。”

他不置可否,擦完手中的玻璃杯,把它收到吧台下面:“喝点什么?”

我感到无趣。我应该想到的,像他这么一个人,平日里一定应付过很多搭讪。我盯着他鬓边一缕垂下的头发,微微卷曲的发丝漆黑,称出他的肤色更加好看。

我忍不住在想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问他:“你这里有什么酒?”

——要了解一个开酒馆的人,是不是要先了解他的酒?

他略偏了偏头,从抽屉里抽出一份酒单放在我面前。我推开它:“我不要这些。这在任何一个酒馆都能买到。我要一些特别的。”

他看着我,似乎觉得有趣。他说:“那么,不妨这样吧,你说任何一个名字,我这里都有。”

我摇头:“不,还是反过来,你端来任何一杯酒,我都有一个名字。”

他垂下眼睛抿唇微笑,吧台上微黄的暖灯在他脸上投下阴影。

“好。”他说,转身拿出调酒器。

汨汨流淌的酒香中我看着他翻转灵活的手腕和修长的手指,觉得这双手或许更适合做一些别的事。比如握着一把漆黑的枪,枪身在火药味儿中变得温暖,显得那双冰冷的手更有一种美丽的苍白。

出神中他已将一杯酒推到了我面前,那种颜色真是令人着迷。由浅入深的蓝,漂浮着细碎光彩,像寒夜漂浮着星光。

我欣赏了它好一会儿:“你会忍心喝掉它?”

他说:“你会忍心不去尝它的味道?”

我无言以对。

轻轻尝一口,我问:“你是第一次调这种酒吗?”

他摇头——显然不是。

“那么你每调一次,它一定都有不同的名字。”

“是的。我不喜欢禁锢它的含义。”

“今天它叫什么?”

他的眼神含着某种不可说的暗示:“这难道不是你的任务?”

我眨眨眼,向他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这个名字只能用中文来说——”我放缓了语调,轻声细语如交换秘密:

“忘川。”

他挑起眉梢,对这个名字似乎有些满意。

“它让人甘心忘记过去,把灵魂交付其中。”我伸手勾起酒杯,向他举杯示意,然后咬住杯口喝尽了它。

喝尽了忘川。

他笑了:“再来一杯?”

当然。

在他调酒的间隙我问他:“你的酒馆没有名字?”

“我的酒馆有名字。”

“外面的招牌上只写着‘酒馆’。”

“它就叫‘酒馆’。”

“‘酒馆’酒馆?”

“是的。”

“真奇怪。”

他停下动作:“不奇怪。”然后从头顶的杯架上取下一只高脚杯。

这一杯酒是红色的,破碎的,凌乱的红。

“和你很配。”他微笑,“而且只调过今天这一次。”

我很惊讶,受宠若惊的惊讶。他的好意隐藏着危险,却令人无法拒绝。

“它也有个中文名字。”他说,声音如梦轻柔:

“花欲语。”

他细长的手指按住杯脚,把它向我送来:“天色灰暗,你的唇色也显得淡了。”

是吗?我抿了一口,柔润的酒染上了我的唇角:“现在呢?”

“好多了。”

我叹了口气:“其实,酒描不出最美丽的颜色。”我翘起手指敲了敲杯口,向他抛了个媚眼,“血的颜色才是最好的。我咬破和我相遇的每个人的肌肤,品尝血液当作纪念。”

“你是吸血鬼,还是有异食癖?”

“你看呢?”我露出牙齿和舌尖,“一场艳遇是留不下什么的,除了伤疤和味道。”

“尝过太多味道,就会辨不出好坏。”

我委屈地抱怨:“谁让老板总是派我出差?我的工作压力太大了。”

他笑笑:“你可以辞职不干,像我一样,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开一家小店。”

他的眼神温柔又真诚,我几乎要被感动。

我把下巴搁到手臂上,换了一个话题:“那你为什么在这儿开酒馆?”

窗外又传来一声响雷,差一点淹没了他的回答。

“我在这里等人。”

什么样的人值得他等?

“她,还是他?”

“他。”

“他会来吗?”

“他或许永远不来,或许明天就来。”

雨终于开始落下,敲打在砖石和水洼中,敲打着墙角边的小松树。

明天会下雨,还是天晴?我忽然很想知道。想知道那个人披着阳光,或是撑着伞站在他的酒馆外时,他会在做什么。

“他为什么不来?”

他的眉目间浮起一点淡淡的惘然,我不由联想起依旧柔嫩却已飘落的花瓣,依旧闪亮却已逝去的星辰。

可我还未把这些联想说出口,他的表情已经变了。

他眼里划过的那一丝狠绝吓了我一跳。

“我和他,是仇人。”

我惊讶地张了张嘴:“为什么要等一个仇人?”

“等一个仇人,当然是等他来复仇。”

“你可以直接去找他。”

“我找不到他,只有等着他来找我。”

“你和他有什么仇,能让他跑来这个偏僻小镇?”

“我差一点杀了他。用一把刀。”

如果是其他小酒馆的老板同我这么说,我肯定一点不信。他们和顾客聊天的时候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如果能让你再多买一杯麦芽酒,他们甚至可以给你讲讲自己是如何杀死了某个黑帮老大并带着他的情人私奔。

可我相信他。我想起他灵活的手腕和修长的手指,原来那种感觉是一种带着诱惑的杀意。

“用刀?不是枪?”

他的声音低沉,语调缓慢,带着戏谑:“对,一把很短、很细的小刀,很适合藏在文具盒里。我把它插进了他的肋骨下,就在这儿——”他微微侧身,手指滑过腰腹,停在左侧某一点上,“——在第十肋的下面。”

他说这话的时候有一种残忍的甜蜜,我想起我在缅北的深山中被一种艳丽到令人惊叹的毒蛇咬伤时从伤口中吮出的第一滴血。它的味道也是这样,是掺了毒药的蜜糖。

“啊哦。”我装作吃惊,“你可真狠。你一定让他的胃穿了孔。那样可太痛了,酸性的胃液会腐蚀他的腹腔。”

他微微一笑。

“那你为什么不刺右边?”我撑着下巴问。

“不顺手。”

“是吗?”我遗憾地说,“那真是太可惜了。如果你刺右边的话,或许可以刺穿他的胰腺,那样他会更痛,而且很快就会死了。他就不会来找你复仇,你也不需要等他了。”

“是很可惜。”他叹息一声。

窗外的雨大了起来,但天是不会再亮了。雨点敲落在屋顶和雨棚上的声音合着店里的音乐,十分舒适安宜。

我面前那杯红色的酒已经沉淀分层,最下面那一片暗红真的变得如同血色。

我看着面前的人,忽然问他:“你能不能吻我一下?”

他愣了一瞬,我看出他觉得这很荒谬。他甚至还露出了一点怜悯。

我笑了笑,端起酒杯把杯中酒饮尽,然后抿了一下唇。

“代替你的吻。”我说。

他的怜悯中现在多了一点悲哀。

“我很想尝一尝你的血液,不过,大概最美的味道只适合想象。”我叹了口气,“而且,‘花欲语’,也不错。”

当然不错,我想我恐怕再也忘不了。

楼阁新成花欲语,梦中谁是画眉人。他从一开始就看透了我。

我愿意把对话就停在这一句,让我们的会面成为一次简单的美丽的偶遇,可惜我还是要继续往下说。

“你有没有想过,有人会在你等的人之前找到你?”

我的手从吧台上撤下,轻轻放到腿上,身子往前滑,脚尖点地。

怅惘与狠绝,遗憾与叹息,之前的任何一种表情都瞬间从他的脸上褪去。

他轻轻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曾出现在我想象之中的笑容。温柔又冰冷。

“比如,你。”他轻声说。

我微微弯腰,右手滑过裙边,撩起它,露出小腿,膝盖,大腿——那里别着一把精巧的手枪。

我缓缓抽出它,握在掌中抚摸了一遍。

“看来我进门时真的说错了话。”

“你以前常犯这种错误吗?”

“我以前从未犯过错。每一个死在我手里的人都很享受。”我把枪放到了吧台上,放到他和我之间。

他的眼睛往下飞快地瞥了一秒,或许是在计算这把枪射得出子弹的概率。

我接着说:“但是你可能要成为例外了。如果你愿意给我一个吻,我会让你死得轻松一些。”

他挑起眉梢,十分不屑。当然,这种不屑有时候来自于无知,有时候来自于实力。

“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你不如先告诉我,你如何确认我的身份?”

“你想知道?”他笑,“好啊。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你的袖子实在是太长了,即使弯起胳膊也依然很长。你这样的女人不会愿意隐藏起自己柔美的手腕,何况你还带了一根非常漂亮的手链。”

我点点头:“你很厉害。”然后摞起袖子,露出纹在腕上的纹身。一条青色的游鱼。

“其实你露出来也没有什么,”他看了一眼后说,“我并不认得它。你太过小心,反而欲盖弥彰。”

“它是很普通,但我可不信它不会让你联想起什么。”我把衣袖整理好,“你以前为傅先生办事,不可能没有听说过鱼池子。”

我摘下腕上的水晶链子,也放在吧台上:“如果那一次你成功了,你现在已经是我的同事。”

他摇摇头,从我面前收回玻璃杯,没有碰到桌上的另外两样东西。

“噢,对了。我可以告诉你,你等的人不会来了。”

他的手忽然顿住,我看出它有一点细微的颤抖。

“他已经死了。”我轻巧地说。

他低下头,阴影藏起了他的表情。

“……他死了?”

“你这么聪明,难道想不到?如果不是我们抓住了他,审讯了他,怎么会知道你在哪里?”我嘲讽地笑了一声,“原来我们要找的那把剑他竟然给了你。你说你和他是仇人?真是可笑,他临死之前还念着你的名字。”

他眼中的悲痛绝不是假装,我想他就快要崩溃了。

我开心地补上最后一句。

“他那时候嘴里都是血,神智模糊,听不清楚在说什么。我耐心地把堵在他喉咙、食道和气管里的血都吸出来,才听见他念的是,惜朝。”

他的身子软了一下,手撑到了吧台上。

很好。

我站起身,拿起一旁的那件大衣,从衣袋里翻出一样东西。

“你一定很想要他的遗物。不如我们做个交换,你把那把剑给我,我把它给你。”

粗看上去不过是一枚简单的硬币,在这个城市人们每天都要花掉许多。但我轻轻把它掰开,露出中空的里层。

一片脱水干皱的杜鹃花瓣折在其中。

“这朵花对你们想必很有意义。”我惋惜地说。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我的手,我觉得他应该很想砍掉它。

我轻轻一笑,重新合上那枚硬币。

“要不要考虑我的提议?”

他的失态让我太过得意,以至于估错了我和吧台之间的距离——不,是估错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和他之间的平衡。

他的出手简直飞快,我还来不及看清他的动作,两柄小刀就贴着我的面颊飞了过去,受训时身体的本能救了我一命。我迅速贴地滚到一旁,借着一张木桌作为掩护,拔出了绑在左腿上的枪。

柜台后已经消失了他的踪影,但我并不着急,我脱下高跟鞋,缓缓向前移动,借着阴影和桌椅隐藏身体。

我连呼吸都控制地非常细微。

他显然控制的没有那么好,我听见他在吧台的角落里。与此同时还有一种悉悉索索的声音,像在小心移动什么东西。

我抓住机会一个翻身滚出去,从吧台上方瞄准了他的头。

就在那一瞬间,我眼角的余光不安地跳动了一下。那个一直在左边阴影里呼呼大睡的肥胖中年男人居然灵巧地翻过了吧台,一下子把我的目标扑倒在地,带着他在狭窄的空间里翻了个身,滚到了安全的地方。

我无暇细想,立即往侧边移动,重新选定角度,继续锁定他。

一只手忽然伸到吧台上,摸到了我放在上面的枪。这时却又伸上来另一只手,急急按住了它:“别动,是炸药。”

我无奈地说:“既然得出这个结论你只需要一点常识和推理,那么你肯定也知道我并不想杀你。”

一阵衣物的摩擦声,我的目标站了起来,站在了我的枪口前。

他的头发有些凌乱,显出一丝慵懒的性感,眼神却狡黠地过分。

“那把剑我可以给你,不过剑里藏着的东西已经被我毁了。”

“毁了?什么时候?”

“刚才。”

是那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酸和草砂纸……可恶。他确实聪明到可以打开那把剑上的机关,取出那张纸。

但我并不准备相信他,他保管了它那么长时间,没有理由在刚才毁掉它。

除非……

“这么说,你没有了筹码。”我的枪稳稳指着他,一点一点往前走,“实在太遗憾了。”

我抛出手中的硬币,向上打了一枪。它的中央烧出了一个边缘焦黑的洞,彻底毁了。

然而他看起来一点也不难过。

我想我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戚少商!”我向他身后喊。

肥胖的络腮胡子男人慢悠悠从地上爬起来。怪不得他要一直趴在那儿睡觉,他那双眼睛如果不闭起来永远也隐藏不了。

他向我微笑:“英子小姐,又见面了。我死去的那一段,编得真是很感人。”

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我已经输了。我的筹码也失去了,我现在相信,那张纸已经真的被毁——既然它存在的意义已经完好无损地归来。

我垂下枪口,卸去了子弹,它们叮铃咚隆砸在地板上。

其实,从我站在这间酒馆对面的那一刻开始,我就赢不了。

雨仍在下,街道上几乎没有人,天已经完全黑下来。白日里亮的灯太少,酒馆里的光线变得很暗。

我颓丧地走到吧台边,拿起戚少商喝剩下的小半杯酒。

“你不会愿意喝它的。”顾惜朝说。

我闻了闻它:“你给他下药?”

“让他小睡一会儿。”

我立刻转向戚少商:“你什么时候醒的?”

“大概……”他想了想,“你问他能不能吻你一下的时候。”

我冷笑:“太好了。我现在可以安慰自己,他不愿意只是因为你醒了。”

“我的自制力没有那么差。”他回答。

我不知道他这句话的意思是他醒了不会让人看出来,还是别的。

“有两点要澄清一下。”他接着说,“第一,不会有‘别人’能在我之前找到他。第二,我不会念着他的名字死去——我会念着它活过来。”

一个络腮胡中年胖子说出这样的话真的挺奇怪,即使他长着戚少商的眼睛。

顾惜朝侧身对着我,看不清他的反应。他好像也没什么反应。

我不得不打断这种局面。

“你们应该是仇人。”我提醒他们。

“你也这么认为?”戚少商问。

“他说的。”我耸耸肩。

“我以为这是一种情趣。”

“不。”顾惜朝说,“我确实比较喜欢那种关系。更单纯,对我更有利。如果真是这样,我就不用一路上对付十种杀手,把那把剑包埋在蜡像里带出来。”

他看起来是真的有些遗憾。

戚少商的表情很无辜。

“没错。”我说,“你也不会因为任务失败而被嘲笑——真是丢脸。”

他叹息一声。这和我提醒他他本可以换个角度刺穿戚少商的胰腺时他的那一声叹息是一样的,我几乎忍不住要请他注意他语调中那种无可奈何的甜蜜。

“傅先生曾以为你是见利忘义,想和戚少商一起要挟他,结果你们分赃不均彼此翻脸,你两边得罪,不得不一个人跑了。等我们抓到戚少商,没找到那把剑,也以为是你太厉害,耍了我们。谁知道呢,你,还有他,你们根本是见色忘义。”

“‘义’?”顾惜朝好笑的说,“那把剑里的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不是它还有点用,戚少商早就把它毁了。”

等等——戚少商?!

“你不是把它带出来以后才解开的机关?”

“不是。”他瞥了身旁的人一眼,“他见我第一晚就把剑送给我了。当然,他那时候是设了个套子想借我的手帮他解开秘密。”

戚少商温柔地笑。

“选你去杀戚少商一定是傅先生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

戚少商提醒我:“他还选你来杀顾惜朝。”

真是一语中的。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我问他,“你的死亡报告已经摆在傅先生的桌上了。”

“方法是他教我的。”他说,“你们抓到我之后要问出剑的下落,不会立刻杀了我,我有很多机会布置一些机巧。”他笑了笑,“后来我留下那枚硬币,等你们解开它上面的讯息,我已经用足够的时间安排好了国内的事。不过——你见到我时似乎一点也不惊讶,难道我的表演不太成功?”

我嗤笑一声:“如果有他在等着我,我也不会死的。”

戚少商似乎觉得我有一点可爱:“你才见他……不到三个小时。”

我反问:“那你见他第三个小时在做什么?”

他们两人很有默契地一起沉默了。

“喝酒。”最后顾惜朝说。

“哦。那你们喝的一定都是‘忘川’。”我嘲讽。

戚少商开心地笑了,露出一排白牙,眼神明亮地过分:“‘甘心忘记过去,把灵魂交付其中’。我很喜欢你的描述,英子小姐。”

啊哦。

顾惜朝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

“你没有睡着。”

“你太不信任我。”戚少商向他摇了摇手指,“在这种必要的情况下,我是不会打扰你使用美人计的。”

“哈。”顾惜朝讽道,“那是因为你自己用得十分得心应手吧。息红泪和小玉一路上陪你九死一生,最后还帮你逃出鱼池子,真是令人感动。”

“你要是当着他们的面这么说,赫连会杀了我的。”戚少商皱眉,“他们帮我不过是为了江湖上一个‘义’字。”

顾惜朝噗一声笑了。

“你不用解释的。”我撇嘴,“他就是随便说说。不过我支持你——如果来的不是我,他会需要你随时醒着。”

我拍拍手:“好了。事情都清楚了,但我的任务还没完。”

顾惜朝蹲下去一会儿,抓着那把剑站起来递给我

他居然就把它放在酒馆的柜台下面。

“你也得死。”我接过剑,“否则你们一个活人一个死人,太不相配。”

“既然我等的人已经来了,这间酒馆也就不重要了。或烧或炸,随便你。不过,真的不考虑我的建议?”他放轻声音,“辞职不干,开间小店。”

我苦笑一声:“等我找到值得等的那个人,再说吧。”

他点头。

“这个小镇很适合共度余生。”我有些伤感,“如果你真的只是酒馆老板,我真的只是游客,我就会不顾一切地留下来,哪怕只做你的邻居。”我摇头笑了一声,“可惜,我现在只能去偷一具尸体,然后炸掉它。这实在是太无趣了。”

我不甘心地咬咬牙:“我为你们冒这么大的险,你至少还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为我调出‘花欲语’,我知道你不是真心的,但我还是很开心。我要你答应我,以后不论在哪里开酒馆,都要把它放在酒单的第一位,但是不许为任何人再调它。”我指指戚少商,“他也不行。”

他微微笑:“好。我答应你。”

戚少商说:“如果你在别处遇到我们的酒馆,欢迎进来喝酒。”

“你们的酒馆一定不太好认。它在哪里都只叫做‘酒馆’。”

戚少商眨眼:“如果在中国,它会非常好认的。”

他们相视一眼:“它会叫做,‘旗亭’。”

 

尾声

我的任务虽然完成得不漂亮,但也不能算是失败。没过多久,傅先生和我的老板就相继垮了台。前一天他们还是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不过一夜,就连脚上穿的袜子也失去了。

多亏了某个人的锦囊,我从风暴中全身而退。

被人叫了十年的“英子”,我终于记起了我原来的名字。

我叫英绿荷。

我还是忍不住回到了法国,回到我初次见他的那条街。当然,他们早已不在那儿了。如果身边的人是彼此,无论哪里都很适合老去。

我买下了那间曾经失火的店铺,把它改成了一间花店。

名字当然叫做“花欲语”。可惜用法文说出来并没有那么美。

晴天,雨天,四季在我的窗前变换。披着阳光或撑伞从店门口走过的人有很多,却没有一个值得我等待。

但是没有关系。

我至少享有这个小镇无尽的黄昏。

绵延不绝的钟声如时间的水滴滴落入怀中,我学着弹起风琴,让时间在我的指尖延续。

街道上的砖石仍然日复一日,用缝隙把阳光盛满。

玫瑰、鸢尾、郁金香都开得灿烂夺目。

在这样的时刻,即使没有人爱我,我也不会在意。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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