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
在银川的最后一晚,他说,哎,要不我们出去走走吧。
房门打开的一瞬他就说出了这句话,没给自己机会犹豫。
门后的人正敷着脸,墨绿色的面膜间露出一双惊讶的闪亮的眼睛。
好啊,那人僵硬地说,逐渐变干的面膜限制了他面部肌肉的活动。
——好啊,那就出去走走。
他就这样走出去,把护理过的皮肤再次探进银川刀割一般的风沙。
他们就这样走出去,卸了一身戏装,各自裹成两个圆粽子,走进天寒地冻的荒凉世界。
走过已经收拾的七七八八的布景器材,沿途和同事笑嘻嘻打招呼。
走过常去觅食的火锅店,老板捧一杯冒白气的热水说嗨又来吃吗。
走过背风的,迎风的,侧风的,逆风的,到处都是风的黄土小路。
走过最后那场戏和最初那场戏上演的地方。
——戏是从何时开始上演的呢?
从剧组里演员导演摄影剧务初见的握手开始吗?
还是从剧本翻开的第一页、从原著发售的第一版、从作者在一九八四年冬夜笔下刺出的第一字?
或从那两个名字初初在一人孤独的意识中诞生的一刻。
哦,不对。他们最开始也许没有名字的,只有模糊的剪影,模糊的性格,模糊的身世,卷进了模糊的故事中,开始一场模糊的追杀,迎来模糊的结尾。
直到所有的捉摸不定被统统抹去,他们从纸上走出,又向镜头走去,最终尘埃落定。
正如此刻曾作为他们而活的他和他从故事中走出,又向故事走去,去重演那段并非真实存在的旧年月。
小土坡上的亭子支棱着四只脚,几根茅草被风吹得一翻一落。寂寞的屋脊,寂寞的荒原。两个寂寞的身影并肩,行走在一千里漫长的旅途中。也许现实就是一场戏剧,当最后一幕来临时,他们早已有了预感。
只是不知,在命运的颁奖礼上,是否可颁彼此一个最佳男配。
颁给真情投入的完美演出,颁给不动声色的迷局陷阱。
特写的慢镜头摇近,表情准备好,飞扬的尘沙一瞬间静止下来,时空凝固。
这场戏太过逼真,以至于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个角落,仍流传着他们隐秘的相爱的传闻。
但他知道,他们在最后的最后,在独自相对的时分,也只能说一句,不如出去走走吧。
再多一个字也不行,一个字也不能多。
只有未说出口的话语才会被原谅,被铭记,逃过审判和推诿,像一道伤疤永远烙在心头,每一秒血流冲击而过,都提醒他他的存在。
他的确存在,在其后的三千多个日夜。存在于不能言说的梦。
梦里他仍问他三个问题。
如果早几年收到剧本,我们会接吗?
如果那时我们相遇,会成为朋友吗?
如果……
他挣扎着醒来,最初的几次大汗淋漓,而后越来越平静,仿佛惊涛拍岸逐渐变为一潭死水。
没有如果,一切早已尘埃落定。
除非在那个一起漫步的夜晚,他们真的能向黑夜的深处追赶,走到时间的尽头,逆转宇宙洪流。
能么?
路的尽头只有那间小亭子,木桌上的尘沙昭告结局早已写就。
故事内外的他和他从此陌路,江湖不见。
那晚一只瑟瑟的手指在桌上写: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
他不怎么懂古诗,他却念了许多。他说如日月般默契相望是一种光明的期盼。
之后多年,他们也真的如同日月一般默契地错过,默契地远离,又默契地同步。
他不着痕迹地实践着允诺。
故事开始前,尘埃落定后,能与你沉默相对,也庆幸相识一回。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