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怀

Chapter 1

 

“Skylette 224 ready for departure.”

“Skylette 224 cleared to take off, runway 26L.”

“Cleared to take off, runway 26L,Skylette 224.”

机翼如一翅白羽掠入波澜不惊的湖面，沉静幽深的夜色紧贴机窗，蛛网连绵的城市灯火渐渐消失不见。

Issac打开一号自动驾驶系统，他身后Roy正在翻阅飞行日志，拎着纸页突然问：“你们会不会觉得飞香港和飞伦敦感觉不一样？”

Issac目不转睛盯着操作台：“当然不一样。方向，风速，海压，时间，机上的乘客……”

“不是呀，我是想起有次和Captain Matthew一起飞纽约，我问他会不会特别喜欢那个航班，毕竟他在纽约长大。但他居然说他比较喜欢飞回香港。”

“你是想说，Matthew因为他妻子所以爱上香港，胜过他的故乡？”

“就像Sam哥啊，因为一个人害怕飞高雄，又因为一个人重新愿意飞高雄……”

Issac轻轻咳嗽一声，打断Roy的话，装作不经意地往左边看去。

机长座位上的男人戴着耳机，神色悠然，仿佛并不在意他们的谈话。控制屏颗粒状的淡淡灯光倒影在他虹膜上，如云层之上毫无遮挡的夜色星辰。

瞥见身边的副机师们都一时噤声，他说：

“我的限度是五分钟。你们还有大约三分四十秒可以把废话讲完。”

十分磁性的清亮声音，夹带着凉嗖嗖的戏谑。Roy不着痕迹地往左边挪了挪，避开他的眼神。

任何一个被顾机长“指导”过、“审核”过、“建议”过的机师都对他的眼神过敏，即使日后他们顺利出师独当一面，或和他成为某种意义上的朋友，这种有关Cool魔的生理反射也无法消除。任何时候当他在你对面冷冷坐下，你都能嗖一声重回脊背发凉如坐针毡的过去。

Roy就曾产生一个难以启齿的想法，在他的大脑第十二次被比喻成“只有单细胞”之后。他想自己为什么不是女人呢？那样他面对的就会是一个英俊幽默且热情的顾夏阳，在谈话时一定会选一些更可爱的比喻的顾夏阳，充满魅力毫不欠扁的顾夏阳。

而非像现在这样，他只能听到顾机长继续用凉嗖嗖的声音说:“如果没有记错，你们都要准备机长考核。有闲心聊天，不如多用用眼睛，从伦敦回到香港，又八个小时从你们手中不知不觉溜走了。”

“…………”

穿越黑夜与晨曦，十五个钟头在航程中不快不慢地过去。滑行速度归零，飞机停稳在香港国际机场。

舱门打开，新修利落短发的Coco走进来:“靓仔们，落地新闻。”

两人表示好奇，一人无动于衷。

Coco猛拍机长座位的椅背:“Jayden，你都不想听的？”

“新闻主角是靓女？”座位上的人慢悠悠站起身。

Coco望天:“不是。”

对方立即甜蜜一笑:“不好意思啊，我只对女士有兴趣。”

Coco抬手点他:“呐，我现在想起呢，这桩新闻还真和女士有关，而且不是一个，是全机组——你最好别听，免得要妒忌。”

Roy立即伸长脖子，一脸八卦:“想Captain Cool横扫江湖谁与争锋，只有被妒忌的份，哪里轮得到他去妒忌别人？”

“没错——这班机上几时出现过比Captain Cool更亮眼的人？”Coco摊手，向他们眨眼暗示一圈，“从未有过——除了今天。”

话音未落，三双眼睛都投往一个地方。

被拿来比较的男人潇洒地抱起双臂，眼里闪现出一丝玩味的笑意。

“关键是啊，又帅，又优雅，又……”Coco得趣挽起他的胳膊，作陶醉状说，“和你不一样。绝对的，禁欲系。”

“乜系？”Issac瞪眼。

“总之呢，就像Titanic也要撞沉的那种巨型冰山。让人特别想征服。”Coco笑眯眯打量身边风度未减的机长，装模作样掸了掸他制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喂，想不想见？”

“我说过的，我只对女士有兴趣。”两枚酒窝笑得醉人，他带点委屈，摇头叹息，“只怪我平时对你们太好，才惯得你们要去寻这样……‘冰’的新鲜口味。”

Coco噗嗤一笑，收回手臂道:“好吧，到此为止，别怪我没有提醒，今天没人等你啦。”

 

Issac提着行李箱追上前面潇洒独步的身影，顾夏阳好似没看见他一般等也不等。他不免笑自己想太多，以为和Holiday分手或多或少会小小影响到顾夏阳，还为了照顾他感受特意打断Roy关于高雄的谈话，这位却显然毫不在意。

两人沿二楼走廊一路向前，只见两个空姐手挽手挤在不远处的玻璃护栏边，正是刚和他们同一班机的Ivy和Donna。Ivy回头发现顾夏阳，笑嘻嘻向他们招手。

顾夏阳亮出酒窝：“嗨。什么风景这么好看？”

Issac觉得他的酒窝真是神奇，明明一样是笑，对着女士们总是更迷人。

好吧，也许是因为他笑得用心。

Ivy刚要回答，却被身旁的另位拽住手腕：“喂喂，快看快看，他接了哦！”

她几乎是立刻便把对话抛到脑后，挽住身边的人兴奋地转回身去，一并探头往楼下望。

Issac一副等着看热闹的表情，堪堪憋住笑：“看来你的受宠地位堪忧啊，你猜她们是否在看Coco口中那位Mr.Iceberg？”

顾夏阳若无其事，单手插袋，墨镜下方唇角一勾。

“Just a passenger.”

口气倒符合他一贯的目中无人。

正下方出站大厅里立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他饶有兴味地看着那人打开手中的黑色钱包，把一张淡粉色的纸笺归还给对面稍显娇小的空姐。

“就说他不会要的啦。”身边传来略显失望的声音，“刚才机上坐他旁边的那位找他搭讪，要名片都不给。”

“可他那种礼貌又疏离的眼神真的好帅……”

“哎，你知道Kiki说什么吗？他钱包里有一张照片，黑白的，看起来蛮有年头，会不会是他女朋友啊。”

“你偷看……？”

从机上被提醒到机下，顾夏阳当然知道这位乘客是谁。起初他对Mr.Iceberg这个外号还只是一笑而过，现在这位乘客的傲慢态度则真令他有些不愉快。

他一向当女人是艺术品，傲慢无疑是对艺术品的不尊重。如果换成自己就会毫不犹豫收下那张纸片，只为成全一个珍贵的羞涩的微笑。

他这么想着，偏过头去对身旁的女孩子们说：“喂，要不要帮忙？”

空姐们吓了一跳：“——Captain Cool？”

“想给他电话还是想要他电话？”

Donna眼睛瞪得老大，讶异地看看他，又看看身旁的伙伴，霎时笑开。

——“都想！”

 

电子屏上跳跃的航班信息和机场广播不断催促旅客的脚步，顾夏阳身负重大职责，疾步穿行在人流中。

女孩子们把期望交付于他手中一张仔细折好的纸条，他路过她们下方，抬头向二楼微笑，换来好几个加油的手势，他遂搭上帽檐潇洒地敬了个礼。

前方目标渐渐清晰，规整的西装，剪裁一看便出自大牌手笔，公文包款式保守却贴合，稍急的步伐带出优雅气势——优雅地甚至有些刻板。顾夏阳通过这个背影猜测他的职业，认为必定是某种条条框框甚多的环境才会滤出这样模板一般的形象。

他打定主意，三两步追到那人身后：

“先生您好。”

口中说着话，他脚步却未停。按照预料的模式，那人转过身来恰与他撞了个满怀。

“Oh，sorry.”

他并不诚恳地道了个歉，目光滑过那人的西装口袋——bingo！纸条塞得天衣无缝。

“……没关系。”

听起来对方也是并不诚恳地原谅了他。

视线向上游移，顾夏阳毫不掩饰地审视起对面那张脸庞。眉弓和鼻梁曲线完美，内双的眼睛的确是少见的好看，唇部线条也很漂亮。千万个一样的背影回转过身，可能不会只得这唯一一副好面孔，但这五官中有种独特的自然的魅力，令他有些惊讶，一时想不起在何处曾见过。

“请问有什么事？”对方微微加重语气。

他及时露出标准笑容：“先生，是这样的。根据航空失物管理的相关规定呢，在航空系统捡获或认领失物都需要登记。刚才我们那位同事一时心急，忘记了这个程序，我只好帮她完成一下。”

利索地抽出腋下所夹的文件夹，他把一份登记表展开在对方面前，并且十分周到地递上钢笔：“请您填写姓名，邮箱，证件号码——以及联系电话。”

对方瞥了一眼表格，又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番，目光最终定格在他胸前的徽章上。

“你是机长？”

观察力不错。

“是的。”

“像这样的小事也需要机长亲自办么？”那人的微笑似有深意，“而且我不记得有这个所谓的——”轻轻扫一眼登记表，“——‘航空失物管理相关规定’。”

——啧，喜欢质疑是不是这人的特质？

顾夏阳感觉自己的耐心不是很够，即便长得好看往往可以增加他的耐心上限。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对方做出一个稍等的手势，接起电话：“喂？……好的，我马上就到……对，我们是这样准备的……”

顾夏阳无聊地敲着文件夹，忽地瞥到身旁闪过一个身影，他灵机一动向那人打了个响指。

放下手机的乘客于是惊讶地发现又多出一个机场工作人员向自己说明留下联系方式的必要性。

无奈地看了眼手表，他的时间珍贵，无暇再耗，于是拉过表格快速填完，把钢笔扔回文件夹上。

“谢谢配合。”顾夏阳接过登记表，寻到纸上那一行俊逸有力的字迹，“……何先生。”

再抬头时那人的背影却已在十米之外。

——走得未免太快？

他撇撇嘴，已经听到身后几只高跟鞋喀嗒喀嗒敲打地面的声音。

“Thank you captain Cool！”

好几只手一起探过来抢那张可怜的纸，他轻巧一抽将它举高：“喂，这次帮你们这个忙，怎么感谢我？”

“明晚请你喝酒啦！”

“那一言为定。”他微微笑，手指一松任由她们去抢，不免感叹道，“如此积极为你们争取员工福利，不过换一杯淡酒。”

Donna仰着粉红的脸蛋笑眯眯撒娇：“Captain，能者多劳嘛。”

他单眼一眨，重新戴上墨镜：“其实呢，我总结了一千种要电话的方法。要不要教给你？”

“真的？”

“假的。”

转身往大厅另一边的工作通道走去，他的身后空姐们正用手机拍那张纸上的信息，一声不甚标准的国语传来，念出那个名字。

“何以琛……”

机场熙熙攘攘，每日有成千上万的名字通过安检或领取行李，他身后的机舱每次有三百个名字从一地被安全运载至另一地，他与如此多的名字失之交臂，这个名字也不过只是其中之一。

他这样想着，眼前竟又浮现出那张脸庞。

是在何处曾见过呢？

……不，那样的神色，与暗藏在那双眼睛之后的东西，他在何处，都不曾见过。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