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怀

 【本章最后出现的插曲戳这里可以试听 https://music.163.com/song/1462322/ 请大家脑内自动替换成机长的声音啊哈哈~ o(*￣▽￣*)ブ 我去静静地苏一会儿】

Chapter 7

“刚才有一瞬间，我错觉如果骑着车一直追，太阳就不会落。”

“是吗，难怪你追了这么远。”顾夏阳的音调中透着一丝诡异的愉悦——“直接后果是我们现在回不去了。”

两人离开道路，推着单车走近一间暮色笼罩的农庄。天色黑得很快，零星的灯光像坠落四野的星辰，风已经将身上的汗水吹干，秋夜里隐约有些凉意。农庄的篱笆旁竖了一块榉木牌子，很奇怪地写着“随时欢迎”。

“你猜这家主人是不是比较好客？”顾夏阳盯着那块牌子看了看。

“试试就知道了。”何以琛说。

“不如你去试。连伦敦的鸽子都更中意你。”顾夏阳调侃。

何以琛瞥了他一眼，扬手将车把丢过来，顾夏阳笑嘻嘻接过，看着他转而推开院前的篱笆，在一种不知名的清淡花香中去敲小屋漏出一点灯光的桃木门。一声狗叫先从屋里传来，门打开，前厅的灯光中站着一个男人，常年从事乡间劳作的高大体型，灰白相间的浓密头发，脸庞不再年轻却依旧富有神采。看似特意熨过的平整衬衣上沾了几滴蛋黄酱，他正拿手帕将它们擦去，一只牧羊犬蹲在他身旁，双眼警戒地瞪着来人。何以琛向他问好，男人一边折起手帕一边抬起头，清澈的蓝色虹膜显出一种与田野暮色十分相称的平和。

他和蔼地询问门前这两个年轻人的来意，听到他们在郊区骑行而忘记了时间，哈哈笑起来，眼角刻出皱纹深深。

“来，进来吧。”他招手，示意他们可以把单车停在小院里，挨着那丛已过花时的绣球花。

——“是谁？”

顾夏阳停好了车刚走到门口，屋子深处飘出一个女人轻柔的问候，随之一起飘来的还有熏烤肉类的香味。农庄的女主人从转角处出现——坐着她的轮椅。何以琛和顾夏阳对视一眼，礼貌地没有表现出惊讶。

女人微微有些丰满，淡金色的头发在脸颊旁绕着圈儿，一副黑框圆眼镜架在鼻头，显出与年龄矛盾又和谐的天真。她并没有在膝上盖一张毯子以遮住身体缺失的部分，相反，她穿了一件舒适的单肩黑色长裙，尽管裙摆下空空荡荡，这件衣服依然很适合她——尤其配上颈间那条别致的项链，彩色石头和木头小花错落排列，像童年无意的艺术杰作。

她摇着轮椅向他们行来，牧羊犬啪嗒啪嗒迎到她身边，亲昵地嗅了嗅那些搭在椅轮上的手指。

“我是Max.”男人宽厚的手掌搭上女人肩头，“我妻子Mary，还有……”他吹一声口哨逗乖乖呆在一旁的牧羊犬，“Arctique.”

“嗨，你们好。”Mary摘下眼镜，俏皮地眨眨眼睛，“其实我一直觉得我该改名叫做Mini，这样听起来就会更和谐一些。”

何以琛分别同这对夫妻握手。

“何以琛。”他自我介绍。

“Her……”Max努力发音。

“你没有英文名吗？”顾夏阳凑到何以琛耳旁笑，“让我同情一下两位新朋友的舌头。”

接着露出两个甜酒窝：“你们可以叫他‘何’。”

“‘何’？”Mary重复，“喔，听起来是个快乐的名字。”

顾夏阳微笑不语。

Max问：“你们两个是朋友？”

“旅伴。”何以琛先答道。

“Well……”顾夏阳犹豫一秒，撇撇嘴决定默认，“For today. And I’m Jayden.”

Max握了握他的手：“看样子你们很投契。遇到合适的旅伴可不容易，很多人在旅程三分之一处就只想甩掉彼此。”

何以琛舒一口气：“噢，多谢提醒，原来已经三分之一了。”

顾夏阳惊讶：“哦？原来才三分之一吗？”

Mary掩口笑了笑，顾夏阳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说：

“啊。请原谅我还未向您问好。”

他俯下身去轻轻执起Mary的手，低头微笑，送上一个礼节性的吻和一句轻柔的法语。

Mary哈哈大笑，双眼亮闪闪，抬头向丈夫道：“He is so——so sweet！”

毫无疑问，顾夏阳绅士的微笑下满是不知收敛的个人魅力。

这对夫妻于是将客人引进屋子，走廊上挂着桔色的小灯泡，一排相框串起旧时年月。小女孩穿着皱巴巴的牛仔背带裤在草地上吹肥皂泡，小男孩一身泥巴抱着造好的太空城堡，然后他们长大，变成背着画板站得笔直的女学生和夹着头盔跨在摩托车上的朋克青年，有一天他们奇异地相遇，开始出现在同一个镜头下，脸颊上抹着彩色颜料，在阳光下大笑着旋转成模糊的一片影。

“或许你们应该知道，”晚餐聊天的间隙Max放下刀叉，“今天碰巧是个特别的日子。”

烛光在他眼中跳跃两下，Mary舀起一勺汤淡然道：“也没有什么特别，不过是一起案件的三十二周年纪念。”

何以琛讶道：“案件？”

“对，没错，一起绑架案，这间房子里的一切都是证据，不过，”Mary说，“亲爱的别担心，我已经放弃追诉。”

她狡黠地眨着眼睛，但是作为受害者的伪装并不成功，Max与她对视时，连眼角皱纹都在灯下映得温柔。

何以琛看看他们，了然点头，故作严肃：“这起绑架案想必不止一个嫌疑人，我怀疑受害者本身就是共犯。”

“不不不，”顾夏阳很了解似的补充，“或许是斯德哥尔摩，斯德哥尔摩。”

Mary掩唇大笑，拍着Max的胳膊：“我真喜欢他们。”

“胜过我吗？”

“你已经人老珠黄啦，”Mary说，“不过我仍要留点面子，给我们私奔那会儿的你，那时候你无人可比。”

Max弯弯嘴角：“瞧着吧。他们也会老的。他们老了，不一定有我年轻。”

顾夏阳带着笑，举起手边的高脚杯：“无论如何，二十三周年快乐。”

“谢谢！”Mary抬手抚着颈上那串木头小花和彩色石头的项链，“你进门前夸了我的项链，对吗？这是今天刚收到的礼物。他自己设计的。”她露出白牙齿，笑得像个孩子，可爱极了。

顾夏阳鼓起掌来。

“Bravo！不敢相信我结识了一位艺术家。您一定要教我这个绝活。”

话是对着Max说的，后者拿手指点点他：“我的木工只做给我的女人和我喜欢的小孩子。你属于哪一种？”

顾夏阳露出万分失望的表情。

何以琛好奇地：“能冒昧问一句吗，这么值得纪念的日子，为什么没有请孩子们回来一起庆祝？”

Mary的笑容变得有些犹豫，Max很自然地和她双手相握。

“当年那场车祸，我失去的不只是双腿。”Mary说，她说得并不遗憾，不知是她本身就这么洒脱，还是岁月让她学会了习惯。何以琛心里有些愧疚，Max却看出他的歉然，摆摆手让他不要在意。

餐后Mary执意要端托盘去厨房，顾夏阳一路帮她的忙，Arctique跟在他们后面，它似乎对于守护女主人有种执念。

Max一边收拾餐桌一边对何以琛说：

“如果你每天都要面对生活的残缺，就该设法让自己快乐起来。我该庆幸，即使遭逢不幸，Mary的快乐阈值依然很容易达到。”

“那是因为有你在她身边。”何以琛真诚地回答。

“我们也不是一直这么好，”Max停下动作，把抹布翻了个面，“我不敢说放弃的念头从来没有在我脑海中出现过。”

何以琛注目倾听。

“但……”Max骄傲地笑了笑，“你也看到了。”

顿了顿，他抬手指指头顶的天花板，继续说：“楼上有一间房，我们本来准备留给小孩子，她亲手画了墙壁和天顶上的画——是梵高的星空，但把颜色调得更柔和明亮了一些——没想到画到一半就出了事。后一半是我补完的。我其实完全不会画画，都是她说，往左一点，用第三格的颜色，画十公分。她说开始了就要完成，即使已经失去了原来的目的地，但说不定会通向其他地方。后来我们把那间房留给世界各地来的沙发客——今晚你们也可以睡在那里。我们怀着极大的痛苦和希望完成它时，没想过拥有那片星空的人会如此之多。比我们原计划的多得多。”Max温和地微笑，“所以有的时候，失去并不是只意味着失去。Mary把客厅的书架布置成了纪念品架，摆满了不值钱的小玩意，都是那些沙发客留下的——和他们的故事一起。我想有一天我们或许可以写本书，接待满一千位客人的那一天。书名我都想好啦，就叫‘十的三次方的人生’。”

Max乐呵呵地眨眨眼，何以琛忽然产生了对他的敬意。苦中作乐并不值得夸耀，但从痛苦中懂得了快乐的真谛的人，却是不屑于夸耀。

“你们真令人羡慕。真心实意地。”何以琛说。

“傻孩子。”Max摇摇头，“善良的人都会获得幸福。你也会的。你一定有喜欢的人吧？有吗？”

何以琛点点头，摇摇头，又点点头。

没有什么必要否认。

“但你没有和她在一起？”Max目光深沉。

“是。”

“一个人是否拥有给他带来快乐的人际关系，是看得出来的。”Max说，“记住这一点。”

何以琛帮他把小花篮摆回餐桌中央:“……很长一段时间，我体会不到快乐。”

“为什么？”

“痛苦和愤怒把快乐变得虚假，变得尖锐……我想我那时候确实恨过她——一面恨着她，一面恨自己。在她毫无预兆地突然离开的时候。”

“现在呢？”

“现在……现在我也不知道。”

“你和她分开已经很久了吗？”

“很久。已经七年了。”

“哗。”Max笑了，“七年，就要赶上我们绑架案的三分之一了。那你们之前在一起多久？”

“……大概，六个月。”

Max点点头:“愿意说说你的故事吗？六个月和七年，很奇妙的对比。”

或许他眼里的真诚，或许是静谧的灯光，打消了何以琛的犹豫，让他对着一个陌生人捞起沉入深海的回忆。Max把他引到壁炉边的小沙发上，柔软的地毯是让人舒心的浅灰色。

“……我想见她，又不想见她。我设想了很多种重逢的场景，每一种都被否定。”何以琛说，“我的朋友说我在等她回来。其实我并没有刻意去等。”

Max把椅子拉开坐下：“让我猜猜你在等什么。你在等一个遗憾能重新圆满。”

“我……”

“最好的苹果永远是回忆里那一只。恨过一个人，就会忘记爱的滋味，因为前者更加令人着迷。”Max说，“自我折磨会产生安多酚——听过吗，安多酚？大脑里的化学物质。许多人爱上自虐就是因为对它上瘾。”

“你把过去说得十分冷酷，一文不值。”

“我只是胡乱猜测，不必当真。”Max皱起笑纹，“说到底，我还一点也不了解你。其实我还可以说得更冷酷一些，比如你放不下过去，只是——用你的话说——她‘毫无预兆’、‘突然离开’，让你感觉被背叛、被抛弃，你的自尊心于是叫嚣这件事不能这么轻易了结。”

何以琛眯起眼睛:“你为什么一直持否定的观点？”

Max意味深长地笑:“如果你肯定，我的否定只会让你更加肯定。”

何以琛刚准备开口，轮椅转动的声音从厨房的方向回来。

“你整理厨房从来没用过那么久，我简直要怀疑你和这个小伙子私奔了！”Max向Mary喊。

Arctique啪嗒啪嗒小跑到壁炉边卧倒在地毯上，Mary一指顾夏阳:“我本来是有这个打算，可惜让我发现了他和厨房的兼容性比你还要差。”

顾夏阳挂着招牌笑容:“真是太可惜了，这大概是我唯一的缺点。”

何以琛吊高眉毛看他，嘴角跳着一时没忍住的笑意。

“怎么？”顾夏阳也学他的表情。

“有时我分不清你是幽默还是真的自恋。”

这句是用中文说的。

顾夏阳看着他，翘翘嘴角，目光意味不明。

“猜猜看？猜中有奖。”

他也低声用中文回答。

Max和Mary两颗脑袋凑在一起低语，Max起身去纪念品架子旁，取回一把夏威夷四弦琴。拍拍琴弦，音节震动，何以琛和顾夏阳同时移开目光。

“Ukulele！”顾夏阳讶道。

“你来？”Max把琴递过来，以为他会弹。

“真糟糕。”顾夏阳遗憾道，“我不会。又被你发现了一个失分点。”

Mary摇头:“这算什么失分点？瞧瞧这位，”她向Max扬扬下巴，“他一开口你就知道什么是失分点。只能说我的耳朵太温柔了。”

Max没理会她的玩笑，自顾自坐下来拨弦。两张小沙发已经被占领，顾夏阳于是挨着何以琛坐到地毯上，Arctique抬起脖子向他看看，漂亮的小耳朵动了动，默认了他侵占领地的举动。

Max弹出的是一支非常耳熟的歌。

他唱得也并不难听，只是有点低沉沙哑。

Ooooo oooooo ohoohohoo

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

Way up high

And the dreams that you dreamed of

Once in a lullaby

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

Blue birds fly

And the dreams that you dreamed of

Dreams really do come true ooh ooooh

Mary正笑着叹气，叮叮咚咚的弦乐中一把清亮温柔的嗓音忽然加入了演唱，像窗口吹进的夜风，无端令人惊喜。Mary惊讶地张开嘴，何以琛侧首，顾夏阳一边跟着节奏摇晃一边得意地笑，向他眨了眨眼睛。

Someday I'll wish upon a star

Wake up where the clouds are far behind me

Where trouble melts like lemon drops

High above the chimney tops thats where you'll find me oh

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

bluebirds fly

And the dream that you dare to

why, oh why

can't I ? 

Mary双手笼成小喇叭，用口型向顾夏阳说:“加分！”

Max和顾夏阳都在笑，但是这回后者笑得一点也不自恋。歌里的温情感染了歌者和听众，一间平凡的小屋里平凡的一晚，几天前还素不相识的两个游客，两个小时前还依然陌生的的屋主人，此刻共享了同一根温柔的弦，这就是美好的音乐的力量。

何以琛看着顾夏阳的侧脸想，这人唱歌的时候倒是很真诚。或许是他喜欢这首歌。喜欢总是让一个人变得真诚。

Max用脚踩着拍子，弹琴的动作夸张地放大了一秒，他和顾夏阳交换一个眼神，琴声没有停，曲调却翻了新，他唱:

Well I see trees of green and

Red roses too,

I'll watch them bloom for me and you

And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

原来是另一个改编版本，作者在同一个伴奏里融合了两首歌。顾夏阳向Max竖起大拇指，Arctique不知何时亲昵地挪到他身旁，毛茸茸的头从他腰间探出来。他揉着它的头顶，Mary打了个响指，Arctique开心地轻叫了一声。Max招手示意他们一起唱，顾夏阳打着节拍，从某一句接上:

I see friends shaking hands

Saying, "How do you do?"

They're really saying

I...

I love you…

有意无意地，他转过脸来向何以琛微笑。

这个微笑让何以琛一瞬间有些迷惑，他甚至忘记了回避，就这么看着顾夏阳的眼睛，直到音乐停下，这首歌唱完。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