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生烟(一)

失忆梗,极狗血,二十两一盆,加糖另算。

 

 

碧海生烟

 

清明已过去数日,天气却骤然变冷,阴雨连绵。书生腿上的旧伤又发作起来,夜夜疼至天明,像有人拿一把小刀碾碎了髌骨,寒风灌进膝头,半条腿止不住地又冷又僵。

也是奇怪,他身上别的伤疤都渐渐淡褪了、久远了,像上一世的遗迹,只有这里,只有左膝连着脚心长长一路,碰都碰不得,阴雨天一到,好似冷雨全淹了进去,流成阴冷的尖锐的河,连带着心底也跟着翻腾起难言的伤郁。

他住在京城这间旧书铺子里已一年有余,百无一用是书生,偏偏他就是个书生,不仅读书,也卖书。铺子开在深巷里,顾客稀少,他时常随意捡起一册书来翻,翻完整间店铺,发现很多书他以前都背过。闲在屋里望天光时他想,自己莫非真是个卖书人,前半辈子一直守着一屋子落灰的旧书,闲得除了背书无事可做?

很多事他都忘了。过去是一片茫茫的迷雾,伸手一拂,迷雾之后还是迷雾,只身一人走进去,只有永夜寒灯的孤寂。

他或许追求过、或许拥有过、或许失去过,但无论他追求、拥有、失去的是什么,最终跟着他的,仅剩这一条伤病的腿、一颗空荡的心,还有一屋子无人问津的旧书。

原本每月初三,街角处都会拐来个背医箱的驼背老郎中,捻着胡子为他号脉,然而号来号去都是老一套,说你的腿病一时难瞧好,又道你不只有腿病,你还有心病,你这心病是因你前半生执妄太深,辗转入了魔障,而今虽则癫狂已至梦醒,但你身已非你身,你心也非你心,神魂伶仃已无归属,不知幸还是不幸。

书生听了,轻轻一声嗤笑——如你所言,我身已非我,心也非我,既然非我,又哪来的病?等那老郎中又来时,他便赠人一副对联,潇洒漂亮的十六个字,骂其医术不精骗财骗名,气得老头子自此再也不拐进这巷子,留下的两张治腿病的方子,也被丢在角落,因那全无效用。书生的腿疼是这方子治不好的,他心里明白,足底至膝盖的疼痛是他与过去唯一的关联,倘若有一天真治好了,要么就是解脱,要么就是断绝。在他走出那片迷雾之前,这腿恐怕要一直疼下去。奈何他向来是孤零的一个人,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更没有人会珍惜他的过去,莫说他现今瘸了腿,走不出这片迷雾,就算走了出去,或许也不比遗忘更好。

腿反正就一直这么疼着,习惯了也能走路,但走不远;也睡得着,只是睡得太浅,屋顶上老鼠跑过的声音大了些,又或如早春潺潺细雨敲瓦,就容易惊醒。

这一夜便是如此。清明已过,雨却总也不停,每每下到后半夜才止。书生揉着膝盖,等窗外稍稍静了,好容易笼着被子刚要合上眼,却又被一声细小的“咔”兀地惊醒。屏吸一听,再没了什么声音,但他隐约仍是觉得不对,于是披衣起身,在黑暗中打开了屋门。

书铺和他的屋子隔着个小院,院中一口水井几棵菜苗,他踩着湿漉漉的地面一瘸一拐走过去,发现书铺后门的门栓被拔出半边虚虚挂着——莫非进了贼?然而这屋里除了一文不值的旧书、便只有一穷二白的书生,有什么好偷呢?

书生虽则一穷二白,腿脚也不灵便,胆子却大得很,一掌推开门板跨进去,微光照亮四方地面,照出几只潮湿的鞋印,未照及的黑暗中有一道目光倏地锁住他,他心中一震,断然喝道:“谁!”

他开口的前一瞬,从门边的阴影里极快地伸出了一只手,却不知为何陡然一慢,恰顿在他唇边。寂静里那道自暗处来的目光破过黑夜,书生好似能感觉到它的温度一般,感到它冷于冰雪、烫于星火,冰冻与沸腾辗转轮回,轮回中那夜半来客突然向前迈了一步,迈进微弱的光线,迈进书生的眼,他陌生的面容像是故意擦掉了表情,只有眼睛擦不掉地生动。

书生只觉脑中一闪即逝地刺痛,就在那片迷雾的角落。谁也撼动不了、什么光也照不破的迷雾,被一剑刺中。他忍不住就要开口发问,却被几声滴答打断,循之低下头,数滴血在书铺的地上十分醒目。稍稍往上,来人垂在身侧的苍白指尖上蜿蜒着一线凄红。

那红灼了眼一般令书生脑海中又一下刺痛,他蓦然抬起头,撞上那道令他矛盾的目光,咬牙问道:

“你是谁!”

来人却没有回答。铺子外的街道上传来急切而密集的脚步——有人正围过来。

书生眉头一锁,霎时明白自己搅进了某种事端。今夜,面前这个受了伤的人,不论因何种缘由躲进书铺,他的暴露与否全在他一念之间。可那人不急也不怕,也不开口求助,只一动不动地站着,把目光钉在他身上,像平静江面下急遽的深水在奔流。他觉察出了杀意,极淡极迅速地消逝。

书生一惊。他是怕他泄露秘密而要杀他灭口吗?

前门已经哐哐巨响,时间却似过得极慢。来人眼中的冷与热在同一瞬间隐去了,好像刚刚的冷热杀意不过是幻觉。他的目光现在有一点求助的意思了,或者说是试探的意思。

两双眼睛间交流着无声的权衡,倏尔,两人同时动作,来人闪身避进几排书架之间,书生转身往院子里提出一只水桶,哗啦一声,水淹了书铺的地面,洗掉脚印和血迹。

方把水桶扔回院墙边,门外的人已冲进来。也是一帮夜行客,为首的只见书铺里站着个书生,似乎是刚刚披衣起床来开门,脸上还带着倦乏。

“喂,书生。”那人问,“刚才可有人闯进来?”

书生道:“有——不正是阁下?”

“明明听见你这里有人呼喝。”

“我道是梁上君子,谁知只是屋顶上的老鼠 。”

“你这地是怎么?”

“前夜雨大,淹了铺子。”

来人把眼一眯,四下望一圈,望进书生身后敞开的门,门后的院子,院中的水井,井后的小屋。

“老鼠往哪边窜了?”

“不知道。”

话音未落,“刷”一道寒光闪过,书生的脖子已贴上一柄匕首。

“我看这里仍有老鼠。我们帮你找找。”

几个人扑进院子,接着是小屋里一阵翻倒撕扯的声响。壁上的卷轴被扯下,笔架和砚台被打翻,床上的被子床底的箱子在地上扔作一团。

书生的目光不易察觉地冷下来。

他动了动,似是想后退些避开刀锋,却在地上一滑险些摔倒,扶住书架才站稳。

“这误事的腿。”他恨声叹。

黑衣人看看他,不屑地哼一声,拿匕首点他道:“那就别乱动。”

几个进屋翻找的人回来报告什么也未发现,黑衣人指其中两个道:“你们去周围找,其他人继续搜,他带着伤,又没了内力,跑不远。”

这边两人领命刚要去,却没能走出这屋子。一刹之间,从四面八方一齐射出许多木箭,黑衣人虽个个身法了得,匆忙中手脚并用去挡,仍是慢了一步,木箭本没有杀伤力,然而箭头上不知抹了什么药,刺到人身上先是疼痛,而后麻痒非常,忍不住伸手要挠,愈挠愈痒,愈痒愈挠,纷纷痒作一团,骚抓处不多时竟冒出黄豆大的水泡。

一堆人无头苍蝇般乱撞,右边的书架砰砰砰砰连环倾倒,书册哗啦啦砸到潮湿的地面上,砸到黑衣人头上,更有踩到书的人几步滑倒,铺子里乱作一团。为首的人功夫最好,木箭竟没有一根近身,箭雨里见书生早已往墙边死角处躲,立刻明白是他在捣鬼,抽出匕首三两踏步追去,伸手已摸到书生的衣领,左旁却噌地闪出一道剑光,逼退他的手指,挑开他的刀锋,书生突然消失了,快地没有影子。

他不可能这么快,可能这么快的只有一个人——

寒意刷地涌向黑衣人心底,更快的剑意已绕到他身后,后脑勺一痛,剑柄击中颈椎,他跟着眼前一黑哐啷倒地。

耳畔书生的声音淡淡:“他人居室,非礼勿动,没人教过你吗?”

从他身后站出的是两个人,执着剑的那个方将手从书生腕上放开。那人走到稍有亮光的地方,右手提着剑,从右肩往下一道已干涸的血迹在他衣服上染了一路。

他看着书生道:“机关术,鹤翼阵。小小书铺竟也大有玄机。” 

他的声音低而哑。书生不动声色,一面惊讶这剑客竟看出这些木箭并非随意排布,一面又觉他这话另有深意。

小小书铺为何要布上这样的机关?或许这机关令书生觉得安心。他连自己也不能掌控,唯一能掌控的便是这间铺子。

他拖着瘸腿往算账的桌子边靠了靠,回道:“铺子虽小,贼也还是要防一防。”

剑客看着他动作,问:“你的腿一直是这样吗?”

书生点头,扶着膝,弯下腰一支一支去捡箭。

剑客没再说话,走至门边向天空吹一声口哨,扑啦啦落下只黑鸽子,他将一枚铜板递入它口中,扬胳膊让它飞走。

地面潮得令人心烦,满屋子七横八竖晕倒挠痒和哀叫的黑衣人更令人心烦。剑客转回身,看着书生状似辛苦地捡着箭,默然伸手去帮,却被推开了胳膊。

“你别碰。”

书生捏的是箭上固定的位置。

“箭上抹的是什么?”

“雨季多见一种青腰虫,碾出毒液和花粉配在一处,沾上肌肤便又痛又痒,不能抓,只能忍。”

抓了便致方才黑衣人满身水疱的惨状。

剑客若有所思:“这是你试出来的毒?”

书生点头,将手中的箭扔进桌案上的空笔筒,拖着腿换了一步:“医者以为痛苦难熬,其实痒更难熬,像有细虫子爬过心脏最柔软处,捏不碎,笑不出,哭不得。”

“听起来的确难熬。”

“不仅难熬,更是荒谬,更是无力。”

书生直起身。剑客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黑暗中蓦然划过一线星火。

这剑客认得他。

无论那目光含义为何,都说明他认得他。甚至他们的关系绝不一般。

可他却并不点破。

为什么?

书生整整衣袖,忍住心中的烦躁,礼貌发问道:“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恰巧不巧,剑客未及回话,书铺前门就急匆匆来了几个捕快,应是被那只鸽子招来的,走在最后的捕头长了一张冷成冰的脸,跨进店门时脚步一顿,有些捉摸不透地瞧一眼书生。

剑客上前和那捕头说话,也没有要避他的意思。

冷面捕头低声道:“怎被围在此处?”

“流沙散令人丧失内力,继续引他们往前,恐怕弄巧成拙。”剑客顿了顿,回头看书生,“幸而有人相助。”

捕头道:“书铺里有什么损失,由六扇门赔付。”

书生听见“六扇门”三字,便有些没来由的不快,扫了几人一眼道:“书铺,不过损失几册书,不劳费心。”

说罢转身要往屋里去。

剑客喊住了他。

“喂。你这机关,此前曾捉过贼吗?”

他头也不回:“京城民生太平。没捉过。”

 

***

 

天刚蒙蒙亮,六扇门小楼内,一支烛将要燃到尽头。

冷血正拿块布缓慢地擦着剑。

追命急火火跃进门来,把一只小盒子甩到桌上:“呼,这破石头究竟有什么特别?快讲讲,我出门三月,难道错过了什么好玩的东西?”

无情推一杯茶给追命,后者赶忙接来大喝一口。

“此玉名为‘碧海生烟’,取李义山‘沧海月明、暖玉生烟’诗意,形容它通体碧绿、温润可人,据说将它贴于肌肤,不似寻常玉石清凉,反而自然生热,十分奇怪。官家听闻这块玉已久,命人多方探查,终于从南海附近寻得,谁知运至京师时半途失窃,故下旨严令半月内寻回。”

追命撇撇嘴,伸手捞过小盒子打开,一块青碧色的玉石躺在丝缎中,煞是可爱,他拿出来在手心掂了掂,又贴到手背上摁住,“……好像有那么一点热?但一块玉要热的做什么?莫非更讨人喜欢?”

无情微微一笑,似乎也在思索:“是啊,一块玉要热的做什么呢?”他垂下眼睛似有些困意,“你也累了,早些休息吧。”

追命把碧玉丢回盒子里,环顾四周:“戚少商呢,睡觉去啦?”

一直没说话的冷血突然开了口:“出去了。”

追命看看窗外,东方刚有一丝鱼肚白:“这时候?去哪儿?”

冷血抬起头,停住了擦剑的动作。

“去找顾惜朝。”

追命吓了一跳:“谁?”

“顾惜朝。”

追命瞪起眼睛:“顾惜朝藏身——不,养伤——也不对——暂住——呃——总之,那地方被他发现啦?”

冷血点头。

“迟早都会发现的。”无情十分平静,“汴梁也不过就这么大。”

追命道:“有快三年了吧?我都忘了。”他摸摸下巴,“我差点以为他也忘了。”

“忘了?忘了顾惜朝?”无情微讶,“你以为他会忘了顾惜朝?”

“我跟他喝酒的时候,他谁都提过,就是没提过顾惜朝。”追命说,“一次都没有。”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就连醉的时候都没提过。”

无情摇头:“一个人醉了,是管不住自己的嘴的,能管住,便不曾真的醉;而一个人忘了,就不必去管自己的嘴,说了、提了,不过水痕吹散,稍纵即逝。”他顿了顿,望着追命微微一笑,“不说、不提,才是记得比谁都要深。”

追命两眼往上一白:“大师兄,这弯子我怎绕得过来?!”他想到了什么似的一惊,“他要去报仇吗?”

无情道:“若要报仇,何必等三年?”

追命眨眨眼:“可他之前并不知道顾惜朝还活着呀?”

冷血幽幽一瞟窗外天色:“两个时辰前他已知道了。若要报仇,何必等两个时辰?”

 

***

 

城南书铺往日早早便会开张,今天却一直紧闭着门。书生想那夜行客想了整夜,他想这事件的前因后果,想这唯一一颗投入他苍白日子的石子,想那一刹脑海中的刺痛、迷雾中的电光。

他想——他怎就决定要帮他?

他怎就确定围追的人是贼而他不是贼?

凭他那交杂着冰雪和星火的目光?

书生百思不解,一夜睡得不安不稳。等终于醒来,看到满屋子未及收拾的狼藉,更是心烦。

小雨又下起来,他起身走到窗边,卷起竹帘子用系带扎好。窗外的雨斜斜飘落,一只倦鸟扑进檐下,震着羽翼抖落一身湿气。是只乌雀,见到他也不怕,只跳远了,把头埋入翅下啄起羽毛。有人在敲着屋前铺子的门板,敲一下,停许久,他想赶走那只乌雀的手于是顿住了。

书生慢慢走去前堂开门,窄巷子里站着昨夜的剑客,一个扎羊角辫的小童跟在他身旁,将手中竹篮提得高高:“哥哥买花不?”

篮子里是枝枝沾着雨的娇白杏花,花心一点淡红,如胭脂点染,惹人怜爱。

剑客笑了笑,弯下腰,抬手摸摸小童的辫子。

“哥哥没有钱。改天再买行吗?”

小童眨着眼睛,放下举高的手臂:“花时怎么等人,改天就没有了呢。”说着嘻嘻笑,举出一枝春杏递来,“给你,下回再给我钱吧!”

剑客一时讶住,半晌接了花,温柔道:“好。”

小童蹦跳着跑走了,草编鞋踏在湿漉漉的地上啪嗒作响。深巷细雨濛濛,对面老墙上几片青苔暗绿浓染,剑客转过身来,手中握着一枝春杏,衣白如雪。天地间落的雨也是白得柔凉,书生一刹惊觉这些个白眼熟地令他心慌。

“今日不开张吗?”

剑客问。他的嗓子原来是这么清亮,和昨夜大不相同。他的神情也和昨夜大不相同,一双眼平静清澈,没有雪意也没有火光:“我来帮你收拾铺子。”

书生见他发上尤沾着湿气,才想起把他让进屋内。

“你是六扇门的?”

“算是。”

“我说不必赔付。”

“没有赔付。”剑客说,“我没带钱——倒是可以赔你枝花。”

“这花是你赊来的。”

剑客瞧瞧手中春杏:“它跟着我,只有谢了。你这小院能救它一命,你救不救?”

书生不置可否,剑客绕过乱成一团的店铺往里头去,在小院中左右寻了一阵,最后蹲下身将那支杏花插在院墙西角,笼起湿土稳稳埋住。

“这活得成?”书生怀疑。

“也许吧。”剑客站起身,拍拍手上泥土,书生拿了葫芦舀子舀出一瓢水浇在他手掌,剑客也不看他,好似只在专心洗手。口中却问:

“还未请教阁下姓名?”

这本是昨夜他问他的话,他却反过来试探。书生不动声色,淡淡道:“无姓无名。”

剑客手一顿:“为何无姓无名?”

书生唇边浮起一点清浅的弧度:“你想问,是名姓不要我,还是我不要它们?”

“是你不要它们?”

书生摇头:“是它们不要我。过去的事,我记不起了。连自己的名字,我也记不起了。”

剑客抬起眼望向书生,那目光沉稳锐利,像要找出一个破绽,但书生的脸却如一张白纸,干净地几近讽刺。

“怎么。莫非你记得?”书生似笑非笑。蒙蒙雨在他发上晕出朦胧的光亮,一缕一缕,漆黑微卷的发,隔着水雾仿佛一片柔软轻愁,绕也绕不尽,解也解不开,斩也斩不断。

剑客眼里一凉,像有雨丝飘了进来。他移开目光,笑一声道:“当然记得。昨夜你还救了我。”

书生眼神骤冷,嘴上却“噗”地笑了:“我救你,你却想杀我。”

他没忘那道目光里的杀意,即使它稍纵即逝。

“哦?”剑客道,“我为何想杀你?”

他这一问反倒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书生刚挑起眉毛,剑客擦干手上水珠,转了话题:“你的机关很厉害,用来防贼真是大材小用。”

“过奖了。”书生冷冷道,“书上看的,一点皮毛而已。”

说着把手中葫芦舀子扔回桶里,噗通一声溅起一圈水花。

“鹤翼阵也是书上看的?”

书生微笑:“不然是我自创的吗?”

剑客也微笑:“把阵图用到机关术上,自然要有所变化,这变化巧妙,贴切,不露痕迹,不正是你自创的?”

“我看你不像是来帮我收拾铺子,”书生幽幽道,“倒像是捕快来盘问嫌犯。”

剑客被他一提,好像才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来意。

“这就帮你收拾。”

他窜进书铺里,动作很快地干起活来,不一会儿书架都立了正,能归位的书也归了位。只是泡过水的那些早就纸张发涨字迹模糊,在这阴雨天也晒不得。

“都扔了吧。”书生不在意。

“不可惜吗?”

“摆在这里,不也是可惜?”

剑客站着不动,抬首看一遍书架上的书目,皆是无人问津空自蒙尘,半晌不经意地问:“你这可有一册书叫做《七略》的?”

“没有。”

“没有?”

“从未见过。”

剑客转头望住书生的眼:“也从没听过?”

“不曾听过。”

剑客看了他好一会儿,点点头,道:

“好。既已收拾好,在下也该告辞了。”说着抬脚要走。

书生往右一步堵住他的路。

“有句话我昨晚问你两次,两次你都不答。今天你非答不可。”

“什么话。”

“你、是、谁!”

这几个字听起来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书生是厌烦了被莫名奇妙的陌生人困扰,他厌烦了似曾相识,厌烦了迂回试探,他脑中的迷雾在等着答案,他等着剑客说出他的名字像枯萎的草木等一滴水,即使来得太迟太晚也必须等到。他直觉这个名字至关重要,重要剑客明明认识他却偏要装作不认识;重要到他本可装得了无痕迹却忍不住一问再问而露了破绽;重要到初遇时分,他来不及隐藏那样如雪如星火的目光,目光中的杀意,杀意里的炽热!

“我是戚少商。”剑客开口,“戚少商。”

他说地很慢,仿佛怕书生听不清。

“戚少商……”

书生轻声重复,一字一字,然而预想中的豁然开朗并未出现,他是真的不记得,不记得这个名字。

脑海中的迷雾在嘲笑他的困惑。他早该知道遗忘是一种不得反抗的东西,时间,还有遗忘,都是无法反抗的东西,它们让他独自受困于这陌生的世界,就像这时节纷纷的细雨让他的膝盖不知所谓却难以休止地疼痛。

他怔然退后,剑客与他擦身而过,迈着极轻的步子拐出了书铺,消失在长巷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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