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生烟(三)

***

无情双指并起,将床上人心口、四肢几处要穴的银针撤去,那人双眼闭合,神色安宁,连呼吸也十分平稳,仿佛已熟睡。

无情将轮椅转了半圈,退开几尺让出床边空隙,戚少商走过来,半扶起床上的人,合拢他的衣衫。烛光微弱,映照出他的面容明暗不定,甚至有些阴郁。无情将双手搭到膝上,戚少商为床上的人压好被子,转身也为他的双腿覆了一条薄毯。

夜已深,料峭的春寒丝丝缕缕,渗入毛发肌理。清明雨仍在窗外下个不停,屋内愈发显得寂静。

无情道:“你猜得不错,他眼下的状况必定和体内魔功有关。申大夫毕竟不懂武功,瞧不出这样的关联。”

戚少商点头:“前一晚我摸过他的脉,他其余内力尽去,只能探到魔功的痕迹,这很奇怪。我想可能是后者蚕食了他的功力,甚至影响了他的神志。”

无情道:“你原本的内功路子虽然混杂,但有铁手所传混如一气功,也算是至阳至纯。最后一战时不是已破了他的魔功?”

戚少商道:“九幽魔功的独特之处是由四肢开始蓄起,再逐渐练到中心,我本也以为我破了他的魔功,但现在想来——”

“现在想来,只是打散了中心,把魔功压回了四肢——所以他腿上的伤才会一直不好。”无情低头思索,“那时傅晚晴为救他而死,他神志恍惚,导致魔功反噬,魔功反噬是要命的,他却没死,想必是你将魔功打散在四肢,反而护住了心脉,救了他一命。”

他驱动轮椅靠近床边,伸手掀开床上人的眼皮。

“把灯烛吹灭。”

戚少商熄灭灯烛,但见床上安静沉睡的人在无情指下露出眼白,无情在他下眼睑轻轻按压,直到看见瞳孔。

瞳孔中闪烁有极其微弱的一点幽蓝。

“你见过他的魔功,也见过九幽神君的魔功,这种情形可是魔功被激发时的表现?”

戚少商在黑暗中道:“正是。但昨夜他的瞳孔并无异样。”

无情松开手,抬头望向戚少商,目光如清冷泉水浇透了他。

戚少商低首望床上人昏暗模糊的脸庞:“是他方才心绪大动,打破了体内魔功的平衡。魔功从四肢流窜至全身,以致扰动了以前早已长好的伤口。”他探手掀开被子拉开衣领,露出那人肩颈部一道明显泛红的痕迹,“除了这里,还有心肺……他是生死一线!”

无情道:“不错。你若晚找我一步,我若晚下针一分,魔功若封不住,他此时已是个死人。”

戚少商默然,春雨敲打在屋檐上、水井中,没有半点要停的意思。

无情道:“此中因果,你恐怕也未料到吧。”

戚少商只觉心头一刺,命运如钢针扎进他的心里,蘸着那晚青腰虫痒胜于痛的毒液。他笑了一笑,听来却比这窗外的雨声更加萧瑟。

无情道:“这些年,或许是他自身内力在与魔功抗衡,只是渐渐不敌,才让魔功此消彼长,卷土重来。我为他施针,只能暂时压制,这会儿,他应当也在神智中与之较量。”

戚少商走到桌边,重新将烛光燃起,回头一看,床榻上沉睡的面容万分熟悉,而又万分陌生。在顾惜朝的一生里,就连同他一人一碗炮打灯直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的那一晚,恐怕也不曾睡得安心过。他杀过人,屠过城,活埋过一整个寨子,说是血流成河尸骨成山,一点也不过分;他下场凄惨,死了妻子,毁了武功,断送了未来,还带着一身极痛苦的伤痕,失去了记忆,活得不明不白。

眼下,他却在魔功的折磨中沉沉安睡,面容平静,莹润生辉,倒像个平凡普通的人。他在同魔功较量吗?他在和过去较量吗?

无情见戚少商去点个灯烛,却在原地一动不动了,知道他一定是忆起了往事。两个人的仇恨,一个人忘了,另一个人难道会好过?他问世叔人倘若失去了记忆还能不能算是同一个人,没有得到回答,此刻却莫名有所体会——

没有人会珍惜别人的过去,除非两个人本就拥有的是同一份记忆。只要戚少商仍在,顾惜朝也就还是顾惜朝,他们已经鲜血淋漓地被捆在了一起。

无情把目光投向戚少商的脸,看出了他脸上隐藏得极好的痛与伤。

痛可解,伤何解?

无情的外号叫做“无情”,但他却能解许多有情之人解不了、不敢解、不愿解的情。在风急怒涛的江水之畔,或在溟濛夜雨的陋屋之中,他仿佛很能了解戚少商心底最深处的意思。

只是有时了解了,反而更添一份叹惜。

无情道:“其实,由你激发出他体内的魔功,未必不是好事。倘若任其发展,最终不仅会蚕食尽他的内力,还会致他再度疯癫,甚至完全为魔功所控,变成不人不鬼的‘魔’。”

戚少商回过神,垂眸道:“我没有想这些。我冒然来找他,向他摊开往事,全因一己私心。”

无情却道:“生而为人,谁能没有私心。倘若他不曾有私心,何以因你几句话便大恸至此?倘若他没有私心,又会否落到如今的境地。”

戚少商一震,抬头只见轮椅上的青年在烛光中向他投来深邃而宁澈的目光。

“有人谋利,有人夺权,有人好色。有人念着长生不老、荣华富贵,有人仅念一口饱饭、一件寒衣。你念的是什么?”无情将头稍一转,“他,又念的是什么?”

戚少商默然片刻,迎上他的目光道:“我念的是不该念、不可念、然而不得不念的东西。无形无迹,无影无踪,却轻易控人于股掌,遇上了它,要么错身而过、痛悔一生,要么同归于尽、粉身碎骨。除此之外,没有第三条路。”

无情听罢,淡淡一笑,倒似已明了他说的是什么:“你既坦诚相待,我倒不好再说了。”

戚少商竟也笑了,他眼里浮出一点亮晶晶的俏皮,这点俏皮冲淡了围绕着他的寂寥怀愁。

“怎么?”无情诧异道。

“没什么。”戚少商道,“只是,想起追命说,我若有了心上人,他绝不耻笑我。”

无情哑然失笑,末了摇了摇头,也不知是为谁在摇。他把膝上的薄毯叠起放好,驱动轮椅向门外行去,屋门打开,铜剑从雨中现身。

“公子。”

“回神侯府吧。”

戚少商到了他身后:“多谢你。”

“不必。”无情回过头,伸出手在雨中与戚少商一握。后者没再多说什么,他明白无情,正如无情也明白他。

说来奇怪,神侯府中,最明白伤的,竟是一个少伤之人,而最明白情的,竟是一个无情之人。

戚少商目送无情在雨中离去,关上屋门,回到了床边。

床上的人依然在安睡,他却知道这平静的表面下正是激流涌动。

他伸手撩开他鬓边一缕头发,对着不像顾惜朝却是顾惜朝的顾惜朝道:

“我说过我若不杀你,老天都不开眼,可我却没杀;你说过旗亭一夜,永生难忘,可你却忘了。我不杀你,并不为你夫人的请求,也不为饶人之剑的名头,为了什么,你知道,我也知道。我已自认是背信弃义的无耻之徒,你呢?你要和我一起担这罪名么?”

 

***

 

书生的梦像翻腾的江水,画面一浪又一浪极速卷来,水雾弥漫,怒涛起伏,他身在其中,什么也看不清。怒涛之中仿佛有很多东西他想抓住,想握紧,或想挽留,然而探手一揽,只得无尽虚空。江水裹挟着他的渴望无情逝去,只留给他茫然无际的孤寂,但他不甘,他不愿,他不服,他迎着骇人的巨浪偏要往前,任凭巨浪化作一张可怖的鬼面,黑雾与血红直向他扑来。

他傲然独立,不退不避,那鬼面贴到他眼前,摇身一变,黑雾血红后出现了他自己的脸,漠然而狰狞的脸,“他自己”从浪涛中伸出双手,要将他掐死。而他也毫不犹豫地反击,黑雾散了又聚,紧迫间他听见一个声音在极遥远的地方响起:

“……你要和我一起担这罪名么?”

鬼面似乎也听到了那个声音,突然不甘不愿地褪去了,从巨浪中渐渐浮现另一个身影,背向滚滚江流浮尘漩涡步步走来,身姿挺拔坚毅,卓尔不群,却又寂寥落寞,像一只孤鹤,在急浪上方盘旋。

书生在梦里,想迎上去看看那人的模样,却怎么也接近不了,怎么也触碰不到。他仿佛是在向那人走去,而那人也在向他走来,但他们却永远也走不到一起。

他心里霎时焦灼难过至极,猛然一挣,竟然挣脱了梦境。

他的神魂醒了过来,身体却没醒,他并不知数支淬过莲石散的银针方才封住了他的穴位,以致他暂时一动也不能动。

隐约的亮光穿过眼皮,在他眼前透着微红,有人在他身边坐下了,从被子里挪出他的左腿,撩开他的裤脚。那人在看他腿上的伤疤,从膝盖看到脚心,轻轻再轻轻地,抬起他的腿又放下。他感觉到那人手指相比于被窝的凉意,接着听到屋外潺潺的雨声,雨声连绵不断,透着无边的宁静。梦里求而不得的焦灼似乎一下子被冲刷干净,他的心跳缓和而平稳,四肢像被抽走了骨头一样软绵绵的,陷进了不着力的云朵。

眼皮上的微红在扰动,似乎有身影俯下来,挡住了的屋内的光,一缕发丝拂过书生的额头,丝丝麻痒,可他不能动,连眉头也皱不了,发丝很快离开,光亮了一会儿,倏地熄灭了。

雨声一刻不停,屋里漆黑而安静,另一个人仿佛消没了踪迹,只留书生一个睡在黑暗中。

另一个人是谁?

是戚少商,只能是他。

戚少商又是谁?

书生转着脑子,孤鹤,剑锋,鬼面,白衫,纷乱窜过,最后是一枝春杏,伶仃凉白的模样,沾着微雨,埋在院子角落。他想着想着,渐渐发现自己的眼皮可以动了,睁开一条缝,模模糊糊看不清楚,慢慢地全睁开,小窗微亮,一室昏暗。

他他试了试,其他地方还动不了,左耳一惊,宁静无边的雨声里传来一声低微的叹息。它仿佛来自地面,从低处窜上来窜进了书生的耳朵。

书生认出这声音来自戚少商。怎么,难道他睡在地上?书生想转头看一看但看不到,努力转转眼珠,最多也只能看到昏暗中墙壁的影子。

而戚少商以低沉缓慢的声音,漫无目的地说起话来。旗亭一别,千里逃亡,终入京师,他越来越惯于沉默,今晚,在一个沉睡的失忆仇敌的屋子里,夜雨淅沥的声响中,他却说起边关往事、毁诺城主,说起大宋气脉、朝野纷争。踏上了的路,不可回头,他却免不了厌恶腐朽的繁华,怀念琴酒剑歌的自由日子。

书生听着,心道自己这算不算是偷听?他兴许不是说给自己听的——不,在这时候说,他一定不是说给自己听的。可他何故对着一间闷屋子说话?

听着听着,书生的手指渐渐能动了,脖颈还有些僵硬,但也能稍微转一转,他挪动一下,再动一下,终于看见了躺在地上不远处的戚少商,枕着臂,闭着眼,身下是一条草席。

那条草席原本是放在床榻里侧的,想必方才那一缕发丝的痒便是他俯身去拿。

书生走了神,想起他束在颈后的长发,竟觉得他束发的样子很好看。

戚少商还在恍若无觉地说着话,没有察觉书生微亮的眼睛已然在盯着自己。话与话的间隔越来越长,最后是漫长的沉默。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心绪回到了最开头的段落,丝毫不期待答案地,他问:

“顾惜朝。如果让你选,你愿不愿忘?”

“我不忘。”

戚少商猛地睁眼坐起,床榻上的书生直勾勾地看着他,哑着嗓子道:“我不忘。是好,是坏,我只要一个明白。”

戚少商惊道:“你竟醒了?”

要压住激发的魔功,需用极为强力的针法、药物,神志中的较量更是漫长,无情施针后曾说顾惜朝早说也要天亮才会醒转,但现在仅仅过了两个时辰。戚少商立即起身去查看他的眼珠,见到其中的蓝光已经熄灭,才略微放心:“你何时醒的?”

书生道:“我早已醒了,只是还不能动。”他顿了顿,“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语气里没有半分不好意思。

戚少商“噢”了一声:“听见就听见吧。”

“你有心事。”

戚少商扬扬眉毛:“怎么?”

“你心里有闷,有愁,有不痛快。”

戚少商笑了笑:“我曾经是个不会闷,不会愁,不会不痛快的人。可惜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书生看着他:“戚少商。”

“嗯。”

“你告诉我,我叫顾惜朝。”

“是。”

“可我仍是记不起来。”

“嗯。”

“想这件事让我很难受。全身好像烧起来一样痛。”

“嗯?”

“但我想知道,我的过去到底是什么样的。”

戚少商没有应声,他在床边坐下,听着雨声滴答。

“你愿意帮我吗?”

书生哑声问。

或许是与魔功的一番斗争消耗了大半体力,他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又有些疲惫。

戚少商下定决心,道:“你想不起过去,是因为你曾经练过一种毒辣的武功,如今它侵蚀了你的神志,想重拾记忆,就要冒着走火入魔的风险,彻底将这种武功从体内破除。”

书生笑了:“我还会武功?”他似乎觉得有趣,“走火入魔是像今晚那样吗?”

“比今晚更厉害。”

“我不怕。”

“就算如此,你也不怕你想起了过去,却比现在更痛苦?”

书生微微笑,笑意在昏暗雨夜中看得朦胧,然则眼睛里清明一片,仿佛能穿透人心。

“你觉得我无法承担自己的过去么?”

一股子“气”随着他的语调窜进了戚少商心底,一股子“生气”,像一池死水活泛起来时冒出的第一个水泡。

“你当然能。”戚少商道,“我认识的顾惜朝,顽固不化,不可救药,却也硬得像石头、利得像刀锋,击不碎也打不倒。”

话刚出口,他心里却突然想到,再硬的石头也可能碎,再利的刀锋也会折断,顾惜朝并非什么也不怕,有渴望就有害怕,有追逐就有恐惧。但是从傅晚晴的灵堂上走出的那一天起,顾惜朝是真的什么也不怕了,哀如心死,心已死,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活过来,才有的怕。

戚少商在黑暗中望着顾惜朝的双眼,一种从心底缓慢溢出的情感让他的眼眶渐渐温热起来。

顾惜朝。你想活吗?

他回想起在鱼池子,他问,倘若你活下来,你会如何。而他说,我还是要我想要的东西。

现在呢,倘若你活过来,你想要什么?

书生的手脚都已能动,他屈起腿,探手摸了摸膝上的伤疤,伤口周围结了柔软肉芽,隔着衣料摸起来也是凹凸不平。

“我这里一直好不了。等我想起了过去的事,是不是就能好了?”

戚少商的目光扫向他的左腿,摇头道:“那可不一定。我就有块疤,一直好不了。就在这儿。”他拿手指点了点自己腰间,“但你说得对,伤好不好,和记不记得,或许真有关联。”

书生不说话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收了回来,半晌喊了句:“戚少商。”

“嗯?”

“你为什么要留下照顾我?”

“你和我说着话,就晕了,我能不管么?”

“那你我究竟是什么关系?”

“等你想起来,自然会知道。”戚少商从床边站起身,去将小窗边的竹帘子放下,“过两天,我就帮你破除魔功。”

“你愿意帮我了?”

戚少商背对他道:“我有私心。”

“什么私心?”书生道,“像你说的,你记得,我却忘了,使你不快活?”

戚少商回身看他:“对。”

书生一勾唇角:“你想必是恨我。你叫我的名字叫的真是咬牙切齿。被所恨之人忘记,倒显得自己无足轻重,的确不令人快活。”

“我不仅是恨你。”戚少商道,“我还恨我仍记得,你却忘了;恨我仍在痛,你却好了。”

书生为他话中的意味所不解,又为他话中的情感所动容,却见戚少商身影一动,在草席上躺下了:

“不过我现在不想恨你,只想睡觉。”

他真的一翻身睡了,书生睁大眼睛惊讶万分。窗外的雨忽大忽小,他更睡不着了,腿又开始隐约作痛,他侧了身去看草席上的戚少商,看着看着,悄然坐起,下床走到他身边。

戚少商理顺气息,着意令自己快些睡着,此时已是意识混沌。迷蒙之间,却感到一分异样,练武之人的警觉使他突然惊醒,只见书生蹲在他身旁,一只手正掀他的衣衫。

“你做什么?”戚少商一惊,按住腰带翻身坐起。

“你说你也有块疤。”书生倒是很无辜,“我想看一眼。”

“你……”戚少商哭笑不得。

书生道:“能看吗?”

戚少商道:“冷。”

“能?”

“我是说,这里很冷。”

书生微微失望:“你会武功,也怕冷?”

“是你冷。”戚少商抓住了他的手,拎着他站起来,书生仅着一件单衣,赤脚站在地上,春雨的寒意透过竹帘子,携着丝丝清涩的草腥味。书生的簪子已去掉了,卷曲的长发散在肩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在夜色中格外的清灵。

“快回去。”戚少商低声道。

书生刚能活动手脚,挣不开他的力道,只得顺着他的意思回到了床上,拿被子将自己裹好。

戚少商对他这样温顺的举动感到诧异,总觉得另有所谋,但一时也不想再费脑筋,刚要再躺下,书生的声音又溜进他耳中:“喂,你虽然会武功,可手也不热。要么你回六扇门去,要么你就上来,我们一起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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