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生烟(四)

***

 
 

白瓷茶杯里温水浮动,戚少商一口喝完,放下,无情又为他添上一杯,顺手拂去石桌上的几片花瓣。昨夜风雨来,打落了神侯府围墙边的杏花,到现在,枝头上已显得有些单薄。晨间凉风吹拂,花瓣跌落在地,城南书铺里那枝杏花忽地窜进无情脑海——它倒不知如何了?

昨夜,没有轻功的戚捕头从京城的高低屋顶上抄近路回神侯府找他,差点被巡防捕快当做窃贼。幸而无情还未就寝,让被雨打了一身湿的戚捕头领着,一路往城南去,进了书铺,经过院子,在铺里灯火的隐约照耀中一眼便瞥到那枝插在院角的杏花,孤零零的清晰的身影,像是等候与希冀。

明明光线昏暗,夜雨溟濛,怎就会注意到那不起眼的花枝呢?

无情回想起也觉得奇怪,目光一扫,但见戚少商面前的茶杯又空了,稍往上看,那人垂眸端坐,一只胳膊搭在桌边,一只扶在膝头,鬓发被风吹动,表情正难以琢磨。无情把茶壶向他推过去:“昨夜没睡好?”

戚少商给自己的杯中添茶:“是我一直太过警觉,难以入眠。”

“和仇敌同眠,本该警觉。”无情微笑,“可他又打不过你,你还警觉什么?”

戚少商拿杯的手一顿。警觉什么?难道怕书生的手又伸过来掀他的衣服么?

他的表情又变得难以捉摸,无情看在眼里,摇头一笑,提起茶壶。

一时默默,只有杯中注水声响,戚少商望着眼前茶香氤氲,茶叶飘旋,倏尔一抬首,只见围墙边伸展的花枝凉白零落。春意清澈,就像那时书生的眼睛。

清澈无辜地要命。

顾惜朝也可能有这样的眼神吗?

有这样眼神的还是顾惜朝吗?

在被血色模糊的过往中一路看去,看回最初最早旗亭黄昏流霞中他的第一个眼神,满腹心机,锐利如鹰,讥诮而明亮。那时他是踌躇满志着要杀了自己。再看回皇宫大殿前他蹒跚而去时带着血泪的最后一个眼神,不甘或绝望都化作一个个残缺的血脚印。

而现在,顾惜朝以如此清澈纯粹的眼神执拗地看着他,往里侧一挪,让出空位来,掀开被角示意他过去,一副绝不商量的样子。

戚少商心底一惑,一惊,一凉,又突生一阵需咬牙来抵御的痛。

从生命的某一个分岔处开始,岁月永远抹去了顾惜朝眼神中“清澈无辜”的部分,但它又和他开了个玩笑,通过洗尽记忆把这种清澈还给他。

可戚少商要做的,就是把这清澈再拿走。

他要那个与他血海深仇的人回来。

他要那个被熊牙贯穿了腿脚、被逆水寒劈开了肩膀,依然咬牙说“我们重头再来!”的人回来!

在书生目光的凝注中戚少商一步步走过去,步伐沉重缓慢。他解去外衣在他身边轻轻躺下,由着书生将被子拢过来连他一起罩住。床并不大,两个男人确实挤了些,他的肩背不小心压住了书生的头发。终于各自躺好,书生道:“焐暖了,记得给我看你的伤疤。”

戚少商眼一瞪,心想你这么念念不忘莫非还记得那是你捅的?转头一看,书生却已径自往床里侧蜷身睡了。他心里竟冒出些难以言喻的失落,书生的背影很单薄,他压好被子,闭了眼,听身旁如潮水起落的呼吸声,和窗外的春雨一起,点滴敲打在心头。

就此一夜未眠。总觉得旁里会伸来一只凉凉的手,探进他衣服找腰上那道伤疤。找到了,然后呢?冷的能够捂热吗?流过血的能够愈合吗?要怎么热,怎么合?这么想着,仿佛真有手指拂过那快总也好不了的地方,又冰又痒、又痒又痛、又痛又麻。难受。然而竟又有些揪心的痛快。

“时候差不多了。”

无情开口,打断了他的回忆,腰上的幻觉一下子褪去。

“追命和你一起去。他此次去杭州所拿犯人也要押送至鱼池子交接。”

戚少商点头起身,掸掸衣袍。

无情问:“你回来,他醒了么?”

这个“他”指的可不是追命。

“昨夜不到两个时辰就醒了,后来又睡去,今早我出门,他仍在睡。”

“两个时辰?”无情思索,“太快了。并不是好兆头。”

“是不是好兆头都无妨,我已经决定要为他破除魔功,等我内力恢复就动手。”

无情讶然:“这么急。你和他重逢,不过才两日。”

“离我上次打散他的魔功已经三年了。不能再等下去。”

“你有想过‘万一’吗?‘万一’一旦出现,于他于你都是致命的。”

戚少商一笑:“‘万一’他走火入魔无可挽回,我会动手杀了他。”

“杀了他你也没有愧疚。”

“没有。”

这答案仿佛在无情意料之中,只是戚少商语气之坚决冷漠和他所想不大一样。

“好。”无情道,“九幽秘笈武功狠辣无常,你也要小心。”

“我会的。”戚少商微笑,“无情,我有时,比如昨夜,会萌生一种错觉,好像我是在和过去、和一些极其顽固的东西较量。我不知道我是想赢,还是想输,能赢,还是会输。”

无情的目光里写上一层隐隐的忧虑,但还未待他开口,戚少商已挥手作别,转身离去了,茶杯仍漂浮着热气,花枝摇曳,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春风中。

 
 

追命仍在蒙头大睡,戚少商推开房门,从桌上拾一只酒罐子砸过去,床帐里伸出只手懒散却精准地一把给抓住:“大清早的就请喝酒,小师弟你真好!”接着一个人影翻出帐来,衣冠齐整,打着哈欠,抬起罐子直接往口里倒。

抖抖罐子,再抖抖,追命嘴一撇:“戚少商,你真小气,只送罐子不送酒。”

戚少商故意重重叹气道:“钱都被你借去了,酒哪里还喝得起?”

追命惺忪的睡眼立马一睁,扑上来拉住他的手臂:“哎对了,记得带钱,带钱啊!”

提溜着呵欠连天的追命出了神侯府,一路将人犯押至鱼池子。刘锦手下那一群沾了青腰虫毒液的人都惨兮兮地愁眉苦脸,他们浑身起的水泡敷了药,虽然不再痛痒,但是开始结痂,丑得要命。刘锦本人倒是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不停玩弄着手铐,拿细长上挑的眼角瞥着戚少商。

“戚捕头。你厉害哇,哪儿都有人帮。莫说以前在江湖上,就算到这天子脚下,做了皇帝的走狗,也一样能冒出莫名其妙的帮手。”

他讽来讽去不过那么几个词,昨天提审时都听腻了,戚少商懒得搭理他。

“戚捕头,你信不信你把我送进去,我也有本事出来?”刘锦继续叽歪。他外号“飞影”,名声不好,但也不小,拿手功夫“锦衣玉食”、“锦上添花”,号称没有偷不到的东西,没有逃不出的机关。皇帝的玉他不就偷来了?那日书铺里的机关不也没困住他?

要不是一时没防备那个瘸腿书生,怎会让他和戚少商联手给阴了?真是阴沟里帆船,刘锦恨地牙痒痒。

那书生还说什么——他人居室,非礼勿动——哈,等他出去了,看他怎么去动个底朝天。

刘锦哼哼哼哼笑起来。

戚少商还是不理。

“戚捕头,那玉可是个宝贝,我真喜欢得紧,我也没做过什么穷凶极恶的事情,不过爱玩玩珍奇物什。你说,让皇帝玩和让我玩,有什么区别?我不管,那玉是你抢走的,等我出来,你赔我。”

追命嘴角一抽,道:“喂,你,闭嘴。”

刘锦没闭嘴:“戚捕头,我说你有什么喜欢的宝贝吗?你肯定有。做人哪能无欲无求?你不赔我的玉也行,等我把你的宝贝偷来抵。”

追命打着呵欠,飞来一枚铜板点住了刘锦的穴道。

谁知进那牢门前,穴道刚解开,刘锦又转头对戚少商笑了,眉飞色舞,仿佛是要和多年老友邀约再聚:“戚捕头,过几天再会!”

鱼池子的狱卒看了他这张狂样,嗤道:“鱼池子的鱼没有能游出去的。瞧你这瘦板板的,是等着被炖了还是蒸了?”

刘锦甩着镣铐上的锁链摇头晃脑地进去了。

公文交接完毕,追命见戚少商有几分心不在焉,弯弯眼角一拍他的肩膀:“嘿,带钱了吧!咱们走咱们走——”

戚少商还没回答,眼前一团模糊影子闪过,手臂被追命把牢,不由分说已被带往南门大街的方向。

街上行人不多,金玉轩里却是顾客满盈。琳琅珠玑,翡翠琉璃,每走一步都晃眼。各种脂粉香交混在一处,令人头晕。

“戚少商!你看,就是这个。”追命拿了一对“石镶玉”来,做成玉扣的形状,圆润光滑,白底沁紫纹,戚少商接过放在手心一试,果然是温热的,春寒未褪的时节,贴在皮肤上格外舒服。

追命显出小孩子般的好奇:“你看,石头热度太高,倘若直接与皮肤相贴,难免烫伤,工匠也不知是怎么做的,利用玉石质地温和,让热量均匀绵长地散发出来,这等巧思,是不是很妙呀?”

下人们拥着公子小姐在店内挑挑捡捡,戚少商一面避让着钗髻粉香,一面把钱袋掏出来,和玉扣一起塞进追命怀里:“妙。妙。”

追命瞧他嘴角下弯,调侃道:“嘿,你也学着点嘛,都来京城三年啦,京中的女孩子可不比——咦?戚——”

笑声爽朗从店门外传回:“今日还有事,戚某就不奉陪了!”

 
 

***

 
 

书生醒来天已大亮,被子在身上压得实实的,像个蚕茧似地将他裹紧,他挣了挣,好半天才挣出一条胳膊。

是谁将他裹成这样,不用动脑子也想得出来。书生很无语,然而坐起身来,却发现今早腿不似以前疼了。或许裹紧被子还是有用的?他把被子抖开叠好,披上外衣,簪起头发,去院子里打水洗漱。有意无意往墙角处瞥,只见泥土潮湿,好几瓣碎白落在泥里,花枝歪斜,上头只剩下光秃秃的一片。

……那杏花竟在昨夜风雨中吹落了。

就说这活不成的。

书生擦干了手,慢慢挪步子到泥地前,蹲下身捡了一片花瓣,花瓣仍然柔软润泽,带着生机,他看着看着,心里突然涌起一阵烦躁,一阵厌恶,手指一用力,花瓣霎时被捏得更碎。他甩掉手指上沾的露水站起来,凭吊默哀似地看着那花枝,冷风吹得薄衣紧贴身体,仿佛也沁入了心脾。

不知站了多久,一个怯怯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大哥哥?”

书生蓦然转头,书铺的后门边扒着一个小童,一双羊角辫,有些眼熟的模样,正朝他眨巴着眼睛。

书生眉一皱,往小童身后看去,想必是书铺前门没关好,他推了门自行进来了。

小童从背后小心翼翼捧出一本书:“这个,我想要。上面说还有续集呢,你能帮我找找吗?”

没想到这小童小小年纪,竟也识字,也爱读书,书生走过去接了他递来的书扫一眼。

“这是说书人作底稿的话本,你爱看?”

“我,”小童摸摸自己的辫子,“我在你这里看了好一会儿啦,想看别的,又够不到。”他踮脚伸胳膊,做了个辛苦的动作。

书生道:“有续集。也可以给你。不过这些话本子,听听也就罢了,你想读史,不该看这个。”

小童眼睛一亮:“大哥哥你教我该看什么。”

“你上学堂自然有先生教,为什么要我教?”

“先生没趣,学识字就挨了好多打。”

书生笑一声:“我自己的惑都解不了,更不可能为你解惑。”

他拂开小童进了铺子,随便挑了几册书交给他。

“拿去吧。”

“要给钱么?”

书生挑挑眉:“你说呢?”

小童圆圆的小脸蛋一皱:“今天,今天还没卖出去花呢。”

书生顺着他眼光一瞟,才注意到书铺前门一侧摆了个竹篮子。这才想起,原来是他,是那天赊了一枝杏花给戚少商的卖花小童。

书生摆摆手:“……算了,书你拿去吧。”

小童挺起胸:“那不行!不能白拿你的。”眼睛灵活一转,“大哥哥,刚才你在看院子里那根歪掉的枝子,那是你插的吗?”

“嗯。”

“花不能那样插的。你喜欢花,我可以用花来换书。”

见书生看他的篮子,赶忙道:“不是篮子里那些。我让你常常有花看,你让我时时有书看,怎么样?”

书生疑惑,小童笑得天真得意,捧着怀里的书像宝贝似地,期待着他的回答。

 
 

戚少商走进城南书铺,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他目瞪口呆地发现,自己昨日在书生院子里插下的杏花,今天已经长成了一株杏树。树枝还很稀疏,粗细还显幼嫩,个头刚过一人,但确确实实,是缀着粉白琼花的杏树。他瞪大眼睛望着那棵树,要不是树下有个熟悉的身影,穿着单薄的灰布衣蹲在那儿培土,他实在是不敢认它。

“顾惜朝……?”

书生的背影顿了一顿,没有回头,他还不习惯这个名字。过了片刻,他才转过头来看了一眼,看完便放下手中的小铲子,试图站起身,还未稍动,他脸上已露出点疼痛的神色,左手扶上了膝盖。

戚少商只犹豫了一小下,便两步走过去蹲下,轻揉他膝头,然后揽住他,借力让他站起。这一串动作熟练自然,不言不语中,仿似已合作过很多次。

但从书生的神色看,他对戚少商的帮忙并不领情,站好后就退开一步,语气里带点恶狠狠:“我能站起来!”

“……”

“过去一年多我都是这么站起来的。”

戚少商没忍住轻轻一笑:“我知道。但今天我在。”

书生仍不愿舒展眉头,也不知在恼什么,直到皱了半天眉,瞥到树梢上的杏花白——这白是戚少商带来的,是戚少商要种活的,然而蹲在这里培土浇水的却是他。他为什么要养活这一树的白?枯了、败了、凋谢了,不过就是——是——

他心里悚然一惊,发觉自己已对这花这树有了期待。

期待来年它长高长大,枝叶伸展,再开一树春风自在的白。

书生望着摇曳的花枝,探手稳住它,抚了抚最近的一朵,手上还沾着的泥土被擦到花上,白里带了褐,弄脏了。他的手针扎似的一缩,另一只手,袖口紧绑着棕色的护腕,却从一旁伸出来,细致轻柔地摘下了那朵花,收到鼻前好奇地一嗅。

书生瞪他,指着这棵树旁边泥地上插的一截光秃秃的枝子说:“戚少商,那才是你的花,这棵,不是。”

“有什么区别?”戚少商将花捧在手掌,微笑着眨眨眼,“这朵花与它的根相连,从同一条根上发出的千千万万朵花,不都是一朵花?”

书生:“你供职六扇门还是玄光寺?”

戚少商低头盯住掌心的花:“根叶花果,一道轮回接着一道,花以为自己落了,其实仍然身在其中。”

他向着那棵树伸直胳膊,手掌轻巧地翻转,花跌落到泥土里。在一树雪白中它仿佛是脏了,可落到泥地上,它却仍旧洁白。

春风染上杏花开放的淡淡清芬,雨后,云开,露出一角天空的微蓝。

戚少商转过头,却向书生说了句完全不搭前言的话。

“你吃过饭了吗?”

书生挑起一边眉毛,吊了片刻,又妥协似地叹口气、摇摇头:“没有。”

“这一年多,你也是这么过的?”

书生扬下巴:“这一年多,我饿了就吃,困了就睡,痛了就忍,走不动了就再走一步。”

戚少商思忖:“从这里出去,你最远能走到哪儿?”

“往左出了巷口,再过一条桥,到吹云茶叶铺子。”

“再远呢?”

“再远,可以再走一步,再走一步,再走一步。不过走多了,就走不回来了。”

“走不回来怎么办?”

“走不回来,我就坐在桥头,等月亮升上来,脚步声散去,听河里小鱼跳水的声响。那声响很微弱,伴着波影摇荡,时不时跳出一条,直到整夜过去。”

“今天再走一次如何?”

“?”

“我和你一起,看看咱们最远能走到哪儿。”戚少商道,“好不好?”

书生望着他,望见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中真挚严肃、又温柔动人的眼神。所有凉洌的春风和所有杏花的白糅合到一起,才酿出了这样的眼神,像风拨动柳枝,像蝶翅拨动花蕊,它拨动一个人的心,也是如此自然无形。

书生脑海的迷雾深处,乍然透进了一道柔光,柔光模糊地照亮酒肆漏下微雨的屋顶,桌上烛光微朦,风吹过残破的纱帐,纱帐起伏,其后隐约是一双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眼睛。

“顾兄弟,这真是一本好书!”

书生打了个抖,一把抓住戚少商的胳膊。

“是你,是你。”他喃喃道。

“是我?”戚少商的手掌盖住他的手,微微用了点力。

“我做过一个梦,梦到有人走进我的书铺,从落满灰尘的架子上、从一排排一本本黑乎乎的书影里取出一本,对我说,那真是一本好书。我想看清那是什么书,取书的是什么人,又怎么也看不清。醒来以后我想,因为我的书铺里根本没有这样一本书,所以,也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人。我想通了,可那一刻,我却很失落,很难过。后来,我渐渐不再做梦了,再没见过那书那人。”

他说完了,双眼盯紧戚少商的眼睛,好似怕自己一放松,这双眼睛就会溜走。戚少商盖在他手背上的手掌加大了力气,握了握,紧了紧。

“那本书,”他顿了顿,叹息道,“空怀骄傲,却成一地碎影;空有才华,却无用武之地。能把它毁去的,只有一个人,能把它再写出来的,也只有一个。”

书生蹙起了眉,眉间凝着三分惘然、七分若有所悟:“那本书是我……是我写的?”

戚少商不语,书生还要问,他的肚子轻轻地“咕”了一声,传到了两个人耳中,两人皆是一愣。戚少商目光向下一瞥,唇边扬起一抹笑意。

“看来它比你更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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