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龙

遇龙

 

1

思恩镇往西,有一座连云山。

连云山不是一座孤山,而是一片连绵群山,主峰高耸入云,轻纱般的薄雾常年飘在山间。因山上林木丰茂,绿意时浓,远远看去恰似一块青翠的碧玉。据当地民间传说,连云山的主峰是天界人间交接的通道,会有长须飘飘的仙人从山上石阶拾级而下,来人间游玩,反之,人也可以攀上这座山去到云上天界。可据那最强壮的勇士回来说,连云的主峰是永远也爬不到头的,无论是爬上七天七夜,还是七年零七个月,那山顶依旧缥缈无踪、高不可见。

连云不仅有山,群山间还一弯清河,名叫虎尾溪,这地名也是有讲究。原本虎尾溪不叫虎尾溪,叫龙尾溪,据说是曾有一条龙盘在连云山脚休憩,待要腾云而起时,尾巴拍在地上,砸出了这条河。可后来知府到这一片视察,跟在他身旁的风水师掐指一算,说离京城这么远一个小地方的河,竟然用这么大的名字,哎呀呀这可撑不起来,反而影响这儿的风水。龙尾龙尾,这是龙要飞走连尾巴都抓不住啊。知府一听这说白了不就是影响我仕途吗,当即大笔一挥就此给龙尾溪改了名字。

无论这名字怎么改,连云山的确是造化钟情的好地方,清气充盈,葱林秀木,按理该是修仙门派最喜欢的去处,可怪就怪在这山上几百年也没出个什么门派,土匪窝倒有了几个,占着边角几个山头,专门打过路人的劫。

这一年初春,杏花开得正好,雪白中晕着点淡粉,风一吹就从枝头上落下一片。连云山脚的土路上颠儿颠儿驶来一辆牛车,车上坐着个约摸十五六岁的书生,头发用一条方布包成个髻,打了补丁的青衫略显单薄,偏着头正掸去肩上的落花。道旁两个臂挎提篮的少女与他迎面行过,但见漫山清淡春色中一个翩翩少年郎,面如冠玉神似秋水,一身青绿好似这山间清风染就,不禁想起前几日听来的前朝游春歌谣,面上纷纷一红,掩着袖子把牛车让过,转头与伙伴笑作一团。

书生身旁摆着一个小包裹,麻布被颠得散开,露出翻卷了边的几本书来。牛车行至路旁一个茶棚处停下,车夫跳下车,挥挥手中的鞭子道:“小兄弟,我只能带你到这儿啦。”

书生抱拳:“多谢。”转身收拾了包裹,从衣袖中摸出几个铜板,“这位大哥,我请你喝碗茶吧。”

车夫也没推辞,栓好了牛坐到凉棚下,摘了草帽扇风。

“你要去京城,路还远着哩。”

书生捧起粗陶碗:“大哥去过京城?”

车夫哈哈大笑:“我这等粗人,怎么去得了京城?顶多到连云山那边走一走。听说京城的繁华是咱们做梦也想不到的,多少人挤破了头,读一辈子书,考一辈子科举,不就是为了天子脚下那一块风水宝地?等你考取了功名,留在京城,就是人上人喽。”

书生道:“读书人考功名,是为了学有所用、一展抱负,不是为了京城的繁华。”

车夫见他说得认真,好笑地望着他:“待到了京城,你再说这话吧!”

书生又问:“要穿过连云山,哪条路最近?”

车夫一指身后的山岩:“当然是从山里走最近。但我劝你还是绕路走,多走个四五天,好过在这山里遇上恶匪。”

书生拧起眉毛:“是土匪?我不怕土匪。”

车夫一口茶呛到,抬眼看这个不知轻重的清秀书生:“不怕?你是没见过土匪吧!”

书生笑了笑,没说话。他因着身世小时候常被人欺负,死了娘后更是孤零零一个人。半点大的小孩,去铁匠师傅的铺子里打下手,往学堂的窗子外偷听,跟着猎户学功夫,便是这么长到十几岁。他聪颖过人,竟比学堂中正经学生更得老师欣赏,弓箭、匕首、斧头样样耍得溜,连铸铁也学了个七八分。这趟上京城,临别前学堂的老先生特意为他添置笔墨书本,还偷偷塞给他一封信,让他去找自己在京城的旧友好得一些照顾;猎户送了他一带子白色粉末,说是带在身上行路,野兽都会躲着走;而铁匠铸了一把精钢匕首着他别在腰上,轻便好用,足以防身。

书生时常想,其实上天待他不算坏。他命运虽不平顺,却也总有人帮助。如今他得了本领,要去谋自己的前程,谋到了,他便要好好地报恩……至于这山里的土匪,他一来无钱财可抢,二来有一身过得去的功夫,还是尽快赶到京城,勿错过考试来得重要。

喝过茶,和车夫道了别,他便背起包裹穿过露水湿衣的树丛,踏上了往山里去的小路。抬眼望去,青绿色的群山似一片碧海,山风过处一浪逐着一浪,一波又生一波,风声树影,美不胜收。

书生忆起临行前去小庙里求的签,正是“蛟龙腾碧海”五字,解签的老和尚用一只枯瘦的手捻捻胡须,眯眼看着签文,眉毛一绞若有所思。

“气象非凡,上上吉签!可遇着施主的命格……嘶……却怪得很呐……碧海藏针,蛟龙未现,通途穷途,一念之间。看来此去凶险蛰伏,结局还未可知,这位施主,万望小心呐。”

他当时只道这签听来玩不可信,此时见了这碧海翻涛的连云山,心底却没来由冒出一阵凉意。

他所不知道的是,他迈出这一步的同时,在连云山云雾缭绕的深处、凡人如何也爬不到顶的主峰之间,一条在崇岭茂林中一觉睡了几百年的白龙悄悄睁开了眼睛。

 

***

白龙懒洋洋抬起眼皮,第一眼便看到叉腰眯眼气鼓鼓,毫无神仙风度的红袍将军。

红袍手中捏了一片蒲扇大小的金叶子在他眼前晃:“你这一觉睡得可好?天帝的诏书砸了满身,竟然动也不动。”

白龙这才扫了扫尾巴,翻身一抖,抖落厚厚一层松针,铺在身上的金叶子也流泻一地,叶子上的字符逐一升起排列在空中,白龙打了个呵欠,挥挥爪子赶走它们。

“我睡了很久么?你们居然用起了这么浮夸无聊的诏书。”

红袍竖起三根手指:“你睡了三百年。”

白龙瞪起眼:“一条养老的龙一觉只睡三百年,你们还不满意?”

红袍看看他,叹了口气:“老七。你的伤是不是没有好?”

白龙眨眨眼:“好了。多亏睡这一觉才好。没想到那群小家伙竟偷出昆仑钟来对付我,一时疏忽,牵动了旧伤。”

红袍跺脚:“我该与你同去的。”

“小红袍,你想什么呢?”白龙盘起尾巴,摇了摇头,“上古时代早已过去,四海八荒不再有战场,我们这些让人一见就想起征战和屠戮的家伙还是少露面为妙。你想,去我一个都将那群魔吓得要偷神器,要是我们两个一起出现,恐怕要惊动整个魔界,扰得西天不得安宁。唉,我原本还想着化干戈为玉帛,大家好好说话,客气一点,谁想到惹出一场大战。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不甘寂寞,怀恋战场,准备谋反呢。”

红袍一扭脖子:“哼。你是谁?上古第一等的战龙!我是谁?纵横四海的赤水将军!寻一个清净的地方养老,在天帝需要的时候出面摆平争端,咱们的价值就这么点吗?”说着面带嫌弃,环顾了一番连云山的风景,“这地方也不怎么样。”

“这里有什么不好?”白龙自得其乐,“难道你喜欢在九重天上住?”

红袍翻了个白眼:“我的火炎洞比你这儿好多了!”

白龙呵呵笑:“是啊是啊,你每年去四海八荒的大小火山巡逻,也比我在这儿睡觉来得有趣。”

见红袍还扁着嘴,白龙拿尾巴拍了拍她肩头:“好了,天帝和咱们一起走到今天,私下也是兄弟,我看他不容易,干了这么多年都不曾厌倦。”

“厌倦?统领三界,称霸四方,换个人也不会厌倦。”

白龙叹息:“你这张嘴,早晚惹祸。”

红袍嘴角一挑:“哼,咱们最不怕,不就是‘祸’吗。”

白龙翻了个身晒肚皮,松针铺成软绵绵的一片:“若是顾念天地苍生,还是太平日子好。”

红袍见他一副闲淡样子,明白他不想再谈,于是换了个话题。

“喂,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

“为了那些诏书呗。”

“要是天帝叫我来,我肯定不来。但他着了卷哥来游说我,好让我来游说你。”红袍一脸无奈,“你呀,赶快收个徒弟吧。”

“收谁?”

“唉?那些诏书你果然一封没看!多着呢,什么西海龙王的女儿,北极的狐族小公子,凤凰山……”

“凤凰山?他们来凑这个热闹干什么?”

“他们山里八百年前不是破了个蛋,出了只金毛小凤凰吗?那家伙,定不下来,净爱惹祸,把凤凰山折腾地不得安宁,好容易快成年了,出去走一趟,又随了一身风流债。老家伙们头疼得不行,只想给他丢得远远的才好。”

“想丢到我这儿来?没门儿。”白龙从鼻子里哼哼一声,“还有些谁?”

“反正都是神族里血统显赫地位高贵的家伙。”

“这些,”白龙吹吹龙须,“我一个也不要。”

“但你必须要一个。”红袍撇撇嘴,“噢,对了,还有你不知道的呢。曼海的一朵七叶莲花不知道借了谁的胆子,跑到凌霄殿外跪着,求天帝让她做你徒弟——唉,徒弟是她做得的么?不过是想待在你身边。可怜那小女儿的柔情,错付你这呆子。”

“嗯?我都八百年不参加九重天上那些宴会了!和她根本没见过吧!”

红袍捏住他的龙须一扯:“抵不住你九现神龙英雄气概傲然风姿长留天界啊!”

白龙甩开她的手:“那她?”

“放心吧,没什么事儿。曼海得了点小处罚罢了。”

白龙若有所思。

“反正啊,”红袍总结道,“你慢慢挑吧。像天帝那样精明地要命的老头,是不会允许你藏着一身绝学,却躲在这连云山一睡三百年不能随时为他所用的。”

白龙微微笑:“所以就更不能收了。天界势力好不容易才渐渐平衡,九方九鼎,我从哪一方收个徒弟都不好。恐怕,整个九重天千万双眼睛都盯着这事儿呢。”

红袍不解:“那你要抗命?”

白龙一双眼睛溜溜一转,懒洋洋笑道:“抗什么命?不就是收徒么,我收一个就是。”

“你刚刚还说不能收。”

“那就收一个能收的。”

红袍气鼓鼓一甩袖子:“随便你,我算交了差了。”

白龙安抚道:“要不要留下喝一杯?后边木楹潭的水很不错,不知道埋了三百年的酒是不是酿好了……”

他说着便腾云而起,往山顶依稀可辨的龙宫游去,红袍捏了个诀跟在他身旁,山下的农舍人家在浮云间若隐若现。

“咦?”红袍往群山边缘仔细瞧了一眼,哈哈大笑。

“怎么?”

“堂堂上古神龙,一觉醒来竟让凡人占了你的山头?”

白龙顺着她手指的地方看去,依稀是好几处小山头都搭建了木寨。他无所谓道:“这山本就在人间,还是物候丰盈的好地方,他们用一用又有何不可?”

红袍笑道:“你可真大方,啊?”

白龙完全不在意她话里的讽刺意味,自顾自悠然道:“同住一山也是缘分,或许我闲来还可以去会会朋友。”

红袍撇嘴:“凡人最是不可信任,阴险善变,天资鲁钝,有什么好交朋友的。”

说话间莹莹白玉般的龙宫渐近,云雾越来越冷,只剩一些耐寒的植物,枝条上挂满冰霜。

白龙若有所思:“你也这么想?”

“若水、扶桑、寻木是怎么被砍的,你忘了?”

“那件事,”白龙灵巧地旋身,落在龙宫之前的峭崖上,“我看并非全是人的错。四方天帝隐退,只留中央一位,乱七八糟的麻烦接踵而来,是天界不想再管人间那些杂事,才砍断了三座天梯。”

红袍扬扬眉毛没接话。

白龙往山下瞥了一眼:“你别把人想得那么不可爱,其实是神是人都差不多,神不再统治人间,人就自己造出一个‘天子’,坐镇中央统治四方。可见当年女娲造人,也实在是按着神的模子。”

红袍撇撇嘴:“我怎么觉得,你眼中并非人和神一样可爱,而是神和人一样不可爱。”

白龙打了个喷嚏,吹开一片绕着他鼻子飞过的寒云:“我看你就很可爱。”

红袍噎住,严肃道:“你是条龙也就罢了。化形的时候可千万别乱说,指不定明天就又有上百朵莲花跪到凌霄殿外求着做你徒弟。”

“……”

“对了,收徒弟记得要高冷些。”

白龙拿尾巴拍拍一棵挂了冰柱儿的落叶松:“我这儿不够高冷么?”

红袍牵牵唇角:“……也是够了。”

 

***

 说起来这是去年四月的脑洞了,整理文件夹的时候突然翻到。唉,当时被师徒梗萌得不能自已,就特别想看——

-来者何人?

-连云山九现神龙座下大弟子,顾惜朝!

——这样中二的霸气场景。

但是,没错,这目前就只是个脑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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