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的人和他的爱人

我爱的人和他的爱人


科里新来了实习的小师妹,笨手笨脚,一天能扁着嘴“师姐师姐,这个怎么弄……”十二遍。请她吃一次饭,又咬着筷子讨好:“师姐师姐,你看起来凶其实人很好。”

我微笑:“我又没有胸怎么会凶。”

小师妹嘿然。半晌扑闪着眼睫戳戳我肩头:“师姐,你为啥要干骨科?”

我挑挑眉:“干它当然是因为爱它。”

“……就像对男朋友那样吗。”

“对女朋友也行。”

小师妹嘴张成“o”型,半天竟“o”出一句:

“……师姐……有女朋友吗?”

我黑着脸站起身,把饭盒扔进垃圾桶,椅子踢进桌底。

“五分钟不吃完别跟我去接台。”

小师妹急忙把一块竹笋塞进嘴里:“接台又不是接客,不要急不要急。”

靠,这家伙学正事慢得像龟爬,学荤段子倒是快。

对无关紧要的东西也记得格外清楚,比如仍然记得追问:

“师姐师姐,你其实是单身吧?”

我只好郑重宣布:“我不是单身。我是独身。独身。懂吗?”

小师妹的嘴又张成“o”型。

“……懂?”

我摇摇头,把一个病历夹甩她怀里。

“辛苦了小师妹,贴贴验单,补个病程吧。”

其实我很理解她为什么总是问这个问题。一屋子人高马大的男性中,我俩是办公室唯二的女性——或许是唯一点五。她一见到我就如同见到救星一般扑上来,要讨教怎么在外科杀出一条血路,干掉那些男同学成为某教授的弟子。我想她可能是对我产生了某种崇拜,是以连私人问题也要统统记录。

然而看到她在工作电脑前用手机偷偷百度“独身与单身”我还是小崩溃了一下。

有个朋友曾说,单身是一种状态,而独身是一种选择。我深以为然。

每个人选择独身的理由大不相同,在我而言,既不是天生享受孤独,也并非不渴望亲密,只是命运,它没有给我机会去拥有。用一句烂大街的歌词来形容,就是我爱的人他已有了爱人。

听说得不到的爱情是个好东西,能让诗人疯狂,让画家抑郁,让他们先在沉默中变态后在艺术里爆发,最终名扬四海流芳千古。可惜啊,我只是个接骨头换关节的工匠,并不能因为这个就给别人把钉子上得更艺术化,我只能在某个值班的夜里盯着昏暗的天花板,参透出可能是我这辈子说得最酸的一句话——

有他时春自生。

唉,该怎么解释呢?仅仅是知道这世界上有他,就感到幸福无比,正如春天虽然不属于我,可那毕竟是春天啊。

小师妹托腮看着我,把面前快喝空的可乐杯吸得吸溜响:“师姐,你境界真高!”

我剔高眉毛:“那当然。”

扣顶高帽子在自己头上,仿佛就能抵消那些曾经的痛苦、不甘与伤心。“境界”二字难免带着酸涩,但有件事我不会否认——在有限的生命中能遇到他,是极其罕有的幸运,再成为朋友,更是缘分之致。就算重来一次,我也绝不后悔。

大概是与我外表极不相称的少女心惊呆了她,小师妹的好奇心已经突破天际:“他真有那么好哇?”

我端出早就熬好的鸡汤:“他好不好不重要,关键是你自己。你要有一份真正热爱的事业,有一个深藏于心的人,才不会在这个拥挤的世界上流于庸碌。”

小师妹目瞪口呆,我于心不忍:“好了好了,不逗你了。”

她这才明白我在耍她。撇着嘴摇我手臂:“你就和我说说嘛,说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怎么认识的?

唔,说起这个,我还是那家伙的救命恩人——之一呢。那大概是五六年前,他还不是刑警队长,我也还是个值班的菜鸟研究生,滂沱大雨的黄昏,他浑身湿透地被推进急诊,湿透他的是雨也是血,全身三处撞击伤,腹部一记利器伤,还有皮肤上因为被车带着在地上拖过数米而擦伤的小口子。几近通宵的抢救、清创,直到手术结束,铺巾撤走,我才来得及在躺地前看一眼他的长相——现在想想,要是我当时直接躺地,不要去看他,说不定就能逃过这一劫。

可能逃得过的就不称作命运了。看那一眼时我腹诽,这么一张柔和的脸,还有些圆,不笑都能看见俩酒窝的浅痕,他居然是个刑警,这哪有威慑力。我后来把这个想法跟他坦白,他也不反驳,只拿两眼看定我,明明表情没任何变化,那目光却扎得我从前到后悚然一寒,仿佛八辈子的案底都被看透,立马靠墙蹲好举手投降。

小师妹摊手:“师姐,以貌取人当然是你不对!你说人家有酒窝不能干刑警,这根本就是伪命题,就像那些说女生不能干外科的一样!”

等她发表完慷慨陈词,我才点点头:“师妹,你现在还年轻,将来你会明白,到底是你干外科还是外科干你。”

小师妹一噎,我拍拍她的头,继续讲故事。

那家伙本就年轻,身体底子好,恢复得很快,从ICU转出来那天,他们局里的领导特意去接,一大捧鲜花,还有面旗子,真夸张。更夸张的是一堆ICU的小护士还追着他要合影要电话号码。没办法,谁让他那人有种魔力,你和他说一句就想再说十句,你看他笑你也情不自禁感到快乐。本来脸上酒窝甜也能把人甜死,更要加上为了任务光荣负伤的英雄形象,以至于小护士们完全不在意他从事的是高危职业,穷追猛打锲而不舍,“嫁人当嫁戚少商”的口号从7号楼传遍了整个外科系统。

他为之受伤的那件案子后来化名见了报,确实惊心动魄。我有次问他,干这行你有没有害怕过?他把酒窝一翘,没有。

但是我知道,他害怕过。

不是怕死。他常常说他干的活大都是马后炮,嫌疑人抓到了案子结了,受害者却也是永远不在了。他怕的就是这个。就是“来不及”。

扯远啦,还是继续说我和他。因为军属医院常要和刑警队打交道,加之性格还算合拍,我们渐渐熟了起来。他不再叫我阮医生,开始随我那些同事玩笑喊“小红袍”,我也不再说“戚少商”,转而大咧咧喊他“老戚”。

我想我曾经也是有机会的。我既然能和他称兄道弟,陪他喝啤酒,扯闲话,吃午夜大排档,同他队里那些同事打成一片,那么走进他的心,可能只差一步了吧。

我当时不知道那一步我是永远也走不到。

因为我走一步,他就退一步。

不多不少,刚好保持一点距离,极礼貌的婉拒,又不曾驳我的面子。

我也不知道,他退这一步,只因为我不是那个人。如果是那个人来,他不仅不退,他还要去迎,他不仅去迎,他还要拔腿狂奔,紧追不放。

这么一想我又开始觉得好笑了,因为他拔腿狂追的样子实在太逗。

小师妹有些同情地盯着我:“师姐,你是在傻笑吗,还是在苦笑?”

我回过神来:“唔?哦。可能一想到他就忍不住要笑。”

小师妹了然:“这个我懂。”然后哼起歌来——“一想到你呀,就让我快乐,就好比蜻蜓呀看见绿草的油亮……”

我用眼神勒令她立刻闭嘴。

小师妹嘿嘿笑着往唇上做了个贴封条的动作。

“那,师姐,‘那个人’,又是什么样的人?”

那个人……

想到那个人,我心里有种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感觉,就像超声报告上的小囊肿,让人看着不舒服,却也达不到除之而后快的程度。

原本我爱的人爱上了别人,我也就不可避免地总是要拿自己去和那个人比较。可是……啧,我和他,根本就没什么可比的——从染色体层面就没法比。X和Y,怎么比?

小师妹有点暴躁:“擦,他是个男的!”

我:“……是啊?”

小师妹继续暴躁:“师姐,手术台上你都没输给男的,爱情上怎么能输呢?”

我想起她提到那个为了跟她抢推免资格一天到晚给她下绊子的男生时恨不得翻白眼的模样,了然地拍拍她的胳膊:“你是不是对男的有偏见?”

“……”

我笑笑:“再说,就算输,我也只输给老戚。”

小师妹抖了一抖。

第一次见“那个人”,是在刑警队连破两桩大案的庆功宴上。那年老戚刚升任队长,这算是少见的开门红,我提着一打啤酒从大雪纷飞中跑进饭店,他特意在门口接我,拍去我肩上的雪花说,大家都特想你,特别是老八,天天嚷嚷着红袍姐红袍姐。我呵呵笑说,你们队里都有家有室有人管,就他老光棍一条,他其实是找不到像我这么痛快的人跟他拼酒了吧。老戚一笑,老光棍怎么了,咱们老八是潜力股。我不屑,说对了还有你,你也三十好几了,莺环燕绕,美人不少,就没个看上的?老戚没说话,只是笑眯眯按着我的肩膀把我推进包厢。一圈人我基本都认识,自然点头打个招呼,只有一个,他特意往前一步向我介绍。

“小顾。”他说,“咱们副队,没他就没今天这顿饭。”

我略微诧异,这是在暗示这个人才是破这两桩大案的功臣?再看桌上一圈人,一个个都是笑得服气。我不由想起之前有几回对这位副队的耳闻——说他是上面派下来的,有背景,实干是假,监察是真,本事没有只会打报告云云——那时队里怨言颇多,大家心里谁都不服,有些老资格的刑警,说不想干这个副队那是假的。老戚年资虽不是最高,但这几年立的功在那儿摆着,为人做事大伙儿看在眼里,做一把手没人说话。可这刚来的年轻人,一来就做二把手,怎么让人服?

他偏就让人服了。

想必是受了不少流言冷眼,但终归这儿哪一位不是服服气气喊一声“顾队”。

那坐在桌边的青年慢慢站起,高而挺拔,带着礼貌却冷淡的微笑向我问好:

“阮医生。今日一见,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

我握了握他的手,那只手凉而有力,掌中生着粗糙的茧;指甲修剪地整整齐齐,显示出主人的自律。

“你好,顾队长。”

距离拉近,我注意到他的面颊上有几条不明显的细小伤疤,就在左眼和鬓角之间。这些伤疤并不影响他的英俊,反而形成了奇妙的魅力。我一时走神,在想什么样的东西才能留下这样的疤,而他已经收回了手,又慢慢坐下。

老戚于是招呼我坐到老八旁边,自己则理所当然和副队坐在一起,热腾腾的火锅翻腾着香辣味道,引人食指大动。顾队长的面容在团团白雾之后,并没有引起我多余的注意。以至于后来当我知道了他们的关系,再回想见他的第一面,甚至连一条蛛丝马迹都找不出。

——哦不。有一条。当我问老戚三十好几怎么也没有个钟意的人之后,他立马领我去见了他。

哈,这或许本是个巧合,只是回想起来有种荒唐的宿命感。

“师姐,”小师妹眨着眼,“或许你见他第一面的时候,他们还没在一起呢。他们那时候也不过认识就半年吧,你认识老戚可久着呢?”

我不想费力去解释:“小师妹。你没拍过拖吧。”

小师妹脸一红:“我、我有过喜欢的人,就是,没拍成。”

我点点头:“你看,拍,拍拖,一拍即合,这个动词多形象。那就是一瞬间的事,跟认识了多久完全没关系。”

小师妹略懂:“哦。那,拍、拖,就是拍完了,然后就拖着走了是吗?”

我额角一跳:“呃……”

小师妹抱歉地:“师姐,对不起,我忘了你也没经验。”

我:“……”

确实,拍拖,就是两只手啪地拍到一起,从此拖住不放。

我虽然没经验,却看得明白。

我曾看到他抓着他的手,握得那样紧,死死扣在掌心,几乎分不清哪根手指是谁的。但就是因为那样死也不放开,才硬是抓着,握着,扣着,撑着,一起闯过了鬼门关。

我很少流泪,不,我从不流泪。我常开玩笑说自己有一副冷硬心肠,一件事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我就不会再为之伤感,我明白医学的边界在哪里,医学的边界就是死亡,不可改变的结局就是死亡。我从不为死亡而伤感。

但我却不可避免的,为针对死亡的抗争而伤感。我付出过许多徒劳的努力,在这方面,每个医生都曾付出过许多徒劳的努力,到了最后时刻,面对心电图上那条冷漠的直线,每一次狠力的胸骨按压,仿佛都是在精疲力竭地完成一种仪式,与死亡交接的仪式。

有时候死亡的定义并不是生物学上的,而是心理学上的,死亡,是指患者所授权的那个人认同了他的离去。

是不是觉得我的用词很奇怪?

授权。

小师妹也问:“师姐,你干嘛要说“授权”的人?不直接说“最亲密”的人?”

我:“怎么判断谁是最亲密的人?”

小师妹:“谁照顾他最多,陪他最多……”

“护工是患者最亲密的人吗?”

小师妹:“可是……”

我望天:“术前谈话你都是怎么听的?”

小师妹不服:“术前谈话当然是听适应症禁忌症并发症手术方式围术期准备,谁谈到亲密啦?”

我抽出一沓子纸啪地扔在她面前:“这是什么?”

“授权委托书。”

“念。”

小师妹盯着纸上的字却不说话了。

半天,她才抬头“哦”了一声。

“把生命托付给一个人,给予他最大的信任,成功、失败、痛苦、不可预估的意外,以及最坏结果,都一起承担,这就是最亲密。所以签署这份协议的,基本上都是直系亲属。”

“直系亲属……”

我换了个姿势靠在座椅中:“如果换成你,你会把命交给谁?”

小师妹盯着那张纸,忽然有些担忧:“师姐。那,你为什么要突然说这个……出什么事了吗?”

出什么事?我一怔,哦,刚才是说到拍拖,说到拖手不放。

我放轻声音,目光落在那叠厚厚的委托书上:“我是要说到,我是怎么知道他们的关系的了。”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早晨。早晨,避开了事故高发的凌晨,避开了罪犯钟意的深夜,一座城市最富有生机活力的时刻,我刚结束一个黑透了的急诊夜班,刚准备去泡杯咖啡,一个电话打进手机,是小孟,刑警队里刚加入不久的年轻小伙子,一接通就几乎是慌张着喊我,让我去看看他们戚队和顾队。

我僵立着听他在那头语无伦次,时钟指向了八点,我听见自己让他不要担心,接着挂断电话,走进办公室完成交班。可我的冷静似乎也随着交班结束到了尽头,从骨关节创伤外科的病区跑到手术室,我记得分明只要五分钟,那次却感觉路长得走不完。

尽管认识老戚就是在生死一线的时刻,然而结识了他,把他当做重要的人之后,我却无法直面这样的生死一线了。心脏一路激烈不安地乱跳,我跑出电梯,跑过走廊,直跑到等候区的门前,墙壁雪白近阴森——他竟好端端地坐在那里。

甚至还抬起头来,向我笑了一下。

他没事!他好好地坐在那儿!甚至还用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的声音说:“你怎么来了。”

那一刻我心里只充满了愚蠢的狂喜,脱力似的往墙边一靠:“小孟,小孟说你……你们遇到了袭击,情况……很严重。”

心底“咯噔”一声,“你们”两个字刚说出口,我才想起还有另外一个人。天知道我接电话的时候,一听到老戚的名字就什么都忘了。

现在再回想他那个笑,我心里像是有把的冰冷的刀在绞动。那是抽空了情感的笑,本能的笑,他内心有多难受,多煎熬,却一点也不愿意对我表现出来,让我为他分担。

他的外套脱了搭在旁边的椅子上,那件外套上有来不及清理的血迹,是刺眼的暗红色。因为他用它进行过简单的加压包扎。

还有我看不见的,他衬衫的背后,也是一大片洇开的红。那是他将他背在背上时洇上去的。

“是很严重。”他的声音轻而疲惫。

他不再多说什么了,一动不动坐在椅子里,望着对面的墙,手术区紧闭的淡蓝色滑动门透着冰窖似的寒意。

我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等候区只有我们两个,在我印象里医院从来没有这么空旷过。我不知该怎么开口。

他的十指扣在一起。像在发泄什么,那两只失去了血色的手在不动声色地彼此折磨。

我陪他在寂静的空气中坐了十分钟,感觉却像过了一小时。十分钟后,我忍不住直接问道:“出了什么事?”

他看了我一眼,似乎在权衡可以告诉我哪一部分。我迎上他的目光,试图向他证明我值得他的信任。

当他终于对我说出当天的第三句话,声音是一种经过极力控制的冷静。

“那些人,跟踪了他很久。他可能走哪条路,往哪条巷子拐,他们摸得一清二楚。就等着今天。”

说完最后一个字,我看见了他的下颌在微微颤抖。

“这是……”我说,“这是寻仇?”

他轻轻摇头:“有专门的人在处理这件事。你不能再问了。”

那一瞬间我觉得他很累,很累,从骨头里渗出来的累。

像巍峨却脆弱的积木碰一下就会垮。

我经历过很多次谈话,告病重,告病危,我总是条理分析,面面俱到。这次却一个字也说不出。能说的都是多余的话。不知怎么,我想他不需要。

但我不得不和他说些什么,我不能看他这副勉力强撑的平静的样子。

“第一次见你,就是在这条走廊。”我说,“那时候你可惨了,你自己是不知道。”

他的目光飘移往手术室的方向:“也是在这里?”

“是在这里。”我说,“你看,你现在不也好好地坐在我旁边。”

他应当是听出了我的安慰,嘴角扯了一扯,很快又恢复了几近木然的平静。

“如果他走了,我会帮他完成他想做的,照顾他挂念的。”

我一怔,不明白他为什么执意要往坏的方向想。

“或许他没事。”我说,“如果他没事呢……”

老戚看着我,幽深的瞳孔和结膜上的血丝第一次暴露了他的真实心情。接着他仰起了头。他的喉结在动,他在吞咽着什么。我立刻想到解剖书里那条从泪囊到鼻咽部的鼻泪管,想到吞咽泪水时那种苦涩而咸腥的味道。

他突然扶住我的胳膊,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直到他闭着眼睛,把额头抵到我肩上。

“谢谢你。”

他模糊不清的声音和液体滴在金属椅子上的啪嗒声一起传来。

我突然不知所措。

我不明白,为什么谈到死亡,他那么直接坦然,而谈到那个人或许活着,他却……

他却流了泪。

小师妹坐在我面前,默默无语,半天,才缓过神来,低着头不让我看出她两只眼睛的湿润。

“师姐,那你现在明白了吗?”

我现在明白了。

那是他的害怕。

那是他所害怕的“来不及”。

他们有太多太多的“来不及”,他怕来不及等到那个人好端端地回来,好端端地再去弥补。

那天我请了假,陪老戚等到手术结束。只在手术室转ICU的一小段路上我们见到他,躺在车床上覆着厚厚的被子,只露出一小张脸,还接着气管插管。那张脸和我印象中的不一样,闭着眼,单纯地像个孩子,哪里还有什么锋芒。就是在那段路上,老戚握着他的手,被推床的护士教训了好几次,说这样走起来不方便。我一言不发帮着拉车床,老戚紧握的手在别人眼中显得很可笑,因为那个人麻醉还没醒,是半点也感觉不到的,可是……他们怎么知道他半点也感觉不到?

或许那被紧握的温度是第一个闯入他混沌意识的感受。

就是在那时候,我隐约明白了他们之间不仅是同事、朋友、兄弟那么简单。

我看着老戚,他那向来温暖坚定的眉眼,他那双虽则粗糙却厚实有力的手掌是不可能属于我了。

想着想着,我突然有点难过。不知道如果是我躺在那儿,会有谁来握住我的手。

转入ICU之后有别的医生出来和老戚谈话,我坐在一边等着,陆续他们队里的人都来了,连老八也眉头紧锁,说红袍姐,我虽然看不惯姓顾那小子,但袭警、伤人,伤到我们刑警队来了,谁咽得下这口气?怎么也要查个明白!

小孟依旧是睁着眼睛有点惊慌的样子,说红袍姐,对不起,我电话里好像没讲清楚,戚队没事,你是不……我打断他,示意他别在意,他又絮絮叨叨开始说别的,可能一停下来就会忍不住紧张担心。我只好听他唠叨,说他们两位队长很奇怪,刚开始私下里关系不怎么样,可工作起来闭着眼睛都能猜中彼此的想法。最近啊刚缓和一些,今天就出了事。这不,顾队一出事,最紧张的倒还是戚队。哦,对了,队里管他们一起出马的案子都叫双剑合璧呢。

我一颗心还沉着,却忍不住笑了。

双剑合璧?我说,那不是杨过和小龙女么,你们这么乱用词语你们队长知道吗?

小孟说当然知道啦,最开始就是我们队长说漏嘴的啊。他有一回说他们是“双剑”。那“双剑”后面可不就是“合璧”?

我问那你们顾队什么反应?

小孟挠挠头说,不知道,那时候我还不在,听说,反正,就是默认了吧?

我点点头,笑容却渐渐僵硬了,从心底往上,渐渐漫起酸苦的敌意。这不是猜想,是一种直觉。

ICU淡蓝色的滑动门边,老戚的手做了个伸进口袋的动作,伸到一半,又拿出来。

他以前抽过烟,已经戒了,有些下意识的动作却一直保留着。我看着他的侧影,想起有一次刑警队的重要嫌犯在逃跑时摔断了腿,被抓后带着手铐来科里上石膏,那位顾队长站在走廊里等候,背靠墙壁,帽檐在眼睛下方罩上阴影。他也有习惯性动作。他的右手小指和无名指有不易察觉的间歇性震颤,所以他总是蜷起它们来掩盖。我认得那种椎体外系反应,有时你能在喝醉的人身上见到相似的症状,还有帕金森病,还有种种可能影响大脑的药物副反应。我走过去交给他疾病证明,他接过那张纸,准备离开,我叫住他——顾队长,你的手,拿枪稳吗?

他转过身,那双鹰一样的眼睛盯着我,帽檐的阴影下意外之色一闪而过。他伸出手,从护士台上拿起一只膝关节模型,模拟拿枪的动作,从左手换到右手,再换回左手,没有一点颤抖。

“阮医生觉得我有什么问题吗。”他对我露出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摸一样的、和善却没有温度的微笑。

我摇了摇头:“没有。”

而当我坐在ICU门口,看见老戚习惯摸烟的动作,忽然又想起了那两根震颤的手指。这其中定然有某种联系,只是我还猜不到。

两次急诊手术,两次入ICU,过程惊人地相似,连小护士们追着要联系方式这点都没变,只不过从要电话改成了要微信。那个人活了下来,即使病历可以拿去做一堂创伤教学,他毕竟活了下来。我听说这归功于他的聪明,在受袭的一瞬间判断出了周围环境对他最有利的部分,也归功于老戚很快赶到了现场。他转出的那天,没有鲜花或锦旗,因为还躺在床上,连队友的问候都十分短暂。

小师妹问:“为什么差别那么大?”

“能一样吗?老戚那是因公负伤。”

“那他到底是为什么受的伤?”

我装作无所谓:“我怎么知道?我喜欢的又不是他。”

小师妹很失望的样子。

其实我知道,在后来的后来。只是我不能向任何人提起。那是一个非常曲折漫长的故事,它只能尘封在档案中,不能曝光。

我问小师妹:“你见过最神秘有趣的病人是什么样?”

她一下子来了精神:“在特诊神内!我见过一个以前的特工,特工唉,”她压低声音,“好帅。老爷爷年纪很大了却很开朗,还送我们他的唱片——他以前还是唱歌的你知道吗!他还会画画,据说他的名字和身份都不是真的——”

我赶紧打断她的滔滔不绝:“你去过特诊?那你肯定见过一个人。”

“谁?”

“一个姓英的护士。”

小师妹睁大眼睛:“我记得我记得……英老师很漂亮。”

特诊的护士都漂亮,英绿荷是那种格外漂亮的。顾队长从ICU直接转去了特诊病房,从那天起,英护士每次都要趴在我肩上,说她阅人无数从看不上眼也终于体会到了一见钟情的感觉。

一个正常人会对整天躺在床上的病人一见钟情吗?我一耻笑她,她就用老戚来呛我。

那怎么一样。我严正声明,我是他出院以后才看上他的。

哼。英绿荷两只水灵灵的眼珠子一翻,我就是喜欢咱们顾队长那种明明伤口疼得要命自己却不当回事、看起来羸弱其实特拗的模样!

你变态。我望天。

不,我只是看脸而已。她嘻嘻笑。

我无言以对。

英护士调情是一把好手,幽默而不下流,风趣而不认真,至少在外科医生看来,沉闷的病房很需要这种生气。

“你英老师才是真正的独身主义者。”

“怎么会?她常说她有个小情人。”

“她有很多小情人。她看似谁都爱,其实谁都不爱。”

“师姐,你好像很了解她的样子。”

“一般吧。”

“那她对顾队长是爱还是不爱?”

我想了想:“不知道。我和他俩不熟。”

在那不过几天后,特诊发来一份会诊单,请的是骨科袁主任,我的导师和直系上级。看看病人名字,没完没了,又是那个姓顾的。我登上内部系统,把病历和检查报告都拍下来发给去外地讲座的主任,好家伙,他那张片子可算是让我开了眼界。主任显然也很重视,只是暂时回不来,便吩咐我先去看看病人情况,等他回来再定夺。周六的大清早,才七点半,我赶去特诊,老戚正从病区里往外走,和我打了照面。英护士笑眯眯地挥手,等我走近,一把拉住我,往他刚出来的房间一指:“唉,阮阮,怎么办,戚队长一走,小顾就不吃东西了。”

“小顾,”我念叨,“他比你小吗?”

“亲切。懂吗?”英绿荷说,“我就爱拿他当弟弟看。”

“那他不吃东西跟我有什么关系?”

“老戚跟你有没有关系?”英绿荷抛来一个媚眼。

“没关系。”我递回去一个白眼。

“那我和你有没有关系嘛。”

“更没有了。”

“混蛋。”她阴阳怪气地拧了一把我胳膊。

我整个人都不太好,赶紧掸开她的手,推开病房的门。

姓顾的正低着头,勉强从桌板上的粥碗里舀出一小勺粥水,抬眼看见是我,眉梢一动,慢悠悠把勺子又扔回碗里,靠在床头不吃了。

“呦,顾队,这是吃给谁看呢?”我笑。

这粥是谁送来的脚趾头想都知道,按这个意思,这一口还真是吃给某个可能去而复返的人看的。

“‘顾惜朝’。”他说,“阮医生不是队里的人,不用喊我顾队。”

瞧他那谦虚里藏着傲慢的态度呦。

我走过去,低头瞧瞧他的碗。瓷碗里盛着最简单的白粥,一看就是自家熬的,米熬地很烂,不稠也不稀,适合他现在的肠胃。碗边上还搁了个不锈钢保温桶,大概还真熬了不少。

“难吃?”我朝他的碗努努嘴。

他摇摇头:“只是没胃口。”

“白粥是没味道,但你得吃下去,才能慢慢吃别的。”

他无动于衷。

我那时不知道他是真不挑嘴,树皮草根他都吃过。做医生的劝病人时常像在哄小孩,我看他不顺眼,自然也没什么耐心,翻翻他床头的输液卡,见他还打着肠外营养,我直接指给他看:

“打针烦不烦?烦吧。只有你把粥吃了,这些东西才能慢慢停掉。”

“吃不下。”他又说。

“恶心?胃胀?胃痛?”我皱眉。

“都没有。”

“喝水喝得下吗?”

“当然。”

他一脸无辜的靠在床头,好像也很期待我能拿出什么办法来似的。面前的白粥冒着暖洋洋的白气,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抛弃。

我心想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也不看这谁熬的,呵呵。

“慢慢来吧。”我叹气,“你想想,能想到什么让你有食欲的东西吗?”

他歪歪脑袋,眼睛一扫保温桶,岔开了我的问话。

“阮医生吃早餐了吗?”

“想都别想我会帮你处理掉它。”我摇摇手指,“既然你不吃,那谁送来的,让谁吃完。”

他的嘴角微微向下撇了撇。无意透出的些许任性,倒让那张在我面前一向平淡无波的脸显出点生气。

我拉过椅子在他床边不客气地坐下。

“我来不是和你谈早餐的。”

“想必也不是来探望我的。”他慢悠悠地说。

“我来和你谈谈你的腿。”我指指他身体被被子和桌板挡住的部分,“片子我们看过了,你这种情况,肯定得做手术,而且早就该做了。也别瞒我了。膝盖之前受过什么伤?”

他倒是坦然:“枪伤。”

“穿透了膝关节?!”

他耸耸肩。

“为什么当时没有好好治疗?”

他看我的眼神像是答案显而易见,就写在我们之间的空气里。

“没有条件。”

“那为什么之后也一直没有复诊?”

他这次倒没说话。

过了片刻,才承认道:“我打过封闭。”

“在哪儿打的?”

“医院。”

“哪个医院?”

“不记得了。”

我盯着他,他也不避不躲地盯着我。

我抿紧嘴唇又放松:“我不信你带着这么严重的骨关节炎出任务的时候,不痛得死去活来。”

“最近痛得比较厉害。”

“你有没有私自用过——任何的——镇痛方式?”我强调了某些词,脑海中浮现出他那两根微微震颤的手指。他听懂了我的暗示,嗤笑一声,轻柔却坚决地说:“我不需要。”

我有几分怀疑:“就靠忍?”

他笑了笑:“阮医生,你觉得,身体上的疼痛是最难熬的吗?”见我没有接话,又说,“总有一些理由,足以让我们忍受它。”

我想了想,站起身:“我明白了。你的病史可能是我问不出来的。”

他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低声说:“或者是你没有资格问的。”

我被这句话里的涵义冒犯了一秒,随即恢复平静,对他说:“然而你的手术我却是有资格参与的。即使我们不能坦诚相待,我也必须以医生的身份告诉你,你需要膝关节置换,并且从此以后,它都不能再过度运动。”

我转身离开的时候碗里的粥已经不再冒热气,刚走到房门口,门忽然开了,我差点撞上那提着塑料袋走进来的人。

老戚看见我,眯眼一笑,直接问我吃没吃早餐,他又下去买了烧麦。我瞥瞥那袋子,除了六个烧麦,还有些水果。

我呵呵一声,指指背后:“你先把他的早餐解决了再说吧。”

老戚一眼看到瓷碗里放凉的粥,眉尖一拧。我悠悠补刀:“可真不是和我聊天耽误了吃饭。看来戚队的厨艺不受认可嘛。”

病床上的人倒是什么也没说,老戚也没开口,直接走过去,把手中的袋子往床头桌上一搁,转身端起瓷碗一口喝了个干净。我正惊讶,他放下碗,打开保温桶盖子,又新盛了一勺粥出来,动作无比仔细,专撇出糊样的软粥盛进碗,而把仍成形的米粒留在桶里。转眼一碗同样热乎乎,但比之前更加稀软的白粥递过去,搁在了病人眼前。

“医生说要先从这样的吃起。刚才是我盛得不好。喏。”

勺子也一并递去。

我的天。我被这哄人的技术震惊得挪不动步子。

顾队长显然也被震惊了,从而忘了自己没什么胃口,鬼使神差地接过勺子就要往嘴里送,老戚一把抓住他手腕,“哎,烫。”说着,俯下身给他吹了吹。

我即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也不知是怎么,平时查房看见照顾病人的,更细致更贴心的都有,偏偏这回我实在是再也看不下去,赶紧从门口走人。

英护士推着治疗车经过,我深呼吸几口,问她:“这房间,这俩,你受得了?”

英绿荷眨眨眼:“怎么?挺好的呀。也就你们老戚对他有办法。”

我瞪着她,不知道她到底是明白了还是不明白。

“那师姐你明白了?”小师妹也瞪着我,“你是怎么就明白了呢?”

我摆摆手:“直觉。以后你也会有的。”

小师妹咽了咽口水:“我并不是,很需要有……”

门外小护士探进头:“阮医生,2床新收。”

我赶紧答应,一边登电脑,一边招呼小师妹:“别神游了啊,干活了,去,问病史。”

“好嘞。”小师妹利索地抓起她的小笔记本,得得得跑了出去。

也是幸好,这一打岔,我的故事就不用说下去了。因为这后边的部分呀,是不能和小师妹说的。

那是后来,主任从外地出差回来,把我们几个组里的人叫到一起开了个会。上头显然已经和他通了气儿,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特殊病例,所有参与手术的医生都被叫到一起签了同意书,不能探究或和他人谈论病人的过去。主任把钢笔盖子合上,轻轻叹了口气。

他说:生命平等,灵魂却有高尚与卑劣。藏在病痛的躯壳里的,反而是最珍贵、坚韧的心灵。

桌上的人都沉默不语,我也紧捏着签字笔,那天一下班,我就打电话约了老戚出来,先和他说了手术的事情,目前计划是让病人先出院,毕竟刚经过一次大的创伤,得等身体恢复一些,再进行第二次手术。老戚表示明白。我接着才真的把话说开:我都知道了。

老戚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我知道了什么。他淡淡笑道:“我比你知道的也没早多少。”

真正的故事要从十二年前他们两个都是二十二岁的那年说起,那时候戚少商和顾惜朝还是一对搭档,他们有一个共同的代号,叫做“双剑”。我不知道他们一起出过什么任务,总之他们不能留下姓名,只有这个代号,像一发风驰电掣的子弹,例无虚发。可就在七年前,“双剑”的一次任务却出了极大的失误,还有几名战友因之死亡,戚少商负了全部责任,记大过,下派到基层成了一名刑警,而顾惜朝则音讯全无,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他通过甄选,被送往云南边境,开始了长达四年的卧底生涯。档案上的一句话,是四年的出生入死,他被迫服用过毒品,出现过痛苦的戒断反应,膝关节也因为子弹留下了永久的损伤,哪怕立功归来,也只能隐姓埋名,在保护下隐藏一辈子,以躲避仇杀。最后还是他自己提出,哪怕冒着极大的风险,也还是想回到一线,回到一个能知觉自己存在价值的地方。考虑到他的功劳,领导给了他选择,而他选择了戚少商所在的刑警大队。

我恐怕不能想象他们两人再见面时的场景,也不敢想象,好不容易弥合了岁月的沟壑,或许好不容易才又敞开心扉之后,在那间手术室的门口,老戚那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心境。命运无法捉摸,生与死,平凡或伟大,痛苦和骄傲,在短短几年间便可以翻覆无存,那还剩下一些什么呢?是否在档案之外,不被记载的地方,无形的记忆,大脑中那些奇怪的化学物质里,能剩下一些什么呢?

我恍然了悟,我爱的人,其实早已有了爱人,在很久很久以前,在这份感情还不被知觉的时候。但是生命中一直有更重、或更重要的东西,需要承担,需要挽救。

在老戚一贯温和的笑容里,藏着他的过去,但他对谁都只字不提。在那位顾队长冷淡的眼神中,也藏着他的过去,他也是只字不能提起。

只有当他们两个人望向彼此,才能读到在对方眼中深深埋藏的,惊涛骇浪之后永远稳定的东西。

小师妹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后,直把我吓了一跳,她两脚像定在那里似的,眼神仿若梦游:“师、师姐,新收的病人啊,他叫顾惜朝……”

我的“啊?”还没出口,电话就响了,袁主任急吼吼地找我:“小阮啊,他们预约了今天的床位,忘了跟你说……”

哎呦,主任这会儿恐怕在手术休息室里想起来打这电话的。可老师这点儿小小的失误能叫失误么?那肯定不能。我去2号床的单间一看,就我们的新病人一个人坐在那儿,让人目瞪口呆的是,手边竟然有根拐杖。

“上楼还是方便点儿。”顾惜朝毫不在意地说。

“你之前要是想通了多好?”我还是忍不住挤兑他。

“之前?”他摇摇头,“现在某人把我调去了鉴证科,想活动也不能了,何不让自己舒服一点。”

“哦。那某人可真贴心。你记不记得,之前有一回你们队开联欢会,你俩去买东西,你在前边走得那叫一个快,某人提着东西在后面拔腿狂追,一路追一路袋子里的糖撒了一地。那时候倒不觉得你活动起来有什么问题。真怀念啊。”

小师妹捅了捅我的腰,可能已经闻到了我语气里呛鼻的酸味儿。

没有办法,我见了他就是这样本能地要开启情敌模式。

即使他从来没把我当成一个有战斗力的情敌。

我爱的人已有了爱人,从他们的眼神,我明白我不可能。

这首歌真是哀伤,可是哀伤的背后,是另外一个幸福故事。

在小师妹来科里实习的两周期间,这台膝关节置换术成功地完成了。

授权委托书最后是小师妹拿去给他们签字的,当然了,委托人是顾惜朝,授权人那一栏,填的是老戚的名字。

小师妹郑重地把那张纸夹进病历夹,转过头对我说:“师姐,你一定也能找到可以托付生命的人。”

我一面无语,一面又有点不想承认的感动。

英子护士隔三岔五地跑来我们病区,带着各种美味的便当。有一回我也终于尝到了老戚的厨艺,没想到他烧鱼竟然这么好吃。

术后复健的时候经常见到他陪着顾惜朝慢慢地走,他那样一个雷厉风行的人,竟然也可以走得那么慢,我忍不住笑,以前我追他,总觉得永远也追不上,可见是他压根不愿意放慢脚步来陪我。

是啊,以前的我也想不到,有一天我竟然会站在十五楼走廊尽头的窗户边往下看,夕阳如梦,人影微邈,我的心底突然冒出一份荒唐的祝福。

祝福我爱的人和他的爱人,长长久久,白头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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