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情未了

戚顾王道天下论坛十周年贺文。过日子,不求十全十美,只要长长久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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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情未了


连日大雪以来的第一个晴夜,一小弯好似冰水洗过的月冻在覆雪的枯枝上。小道窄曲,两行车辙延伸向远方。夜静得无风无浪。

轻重不一的喘息从夜色深处传来。宗老三藏身在半人高的积雪里,不觉得冷,心头反倒滚烫。他握紧了手中的剑,闭着眼睛,耐心地聆听着。耳廓随着渐近的脚步一下一下微动。

一个,两个……只有两个人!一个身负重伤,还有一个脚步不稳,显然内力虚浮。

宗老三不住得意,他要抢“货”,要杀人,要得手。他要从一个重伤的人手中抢“货”,简直易如反掌。

路上,一名灰布衣、方巾蒙面的男子搂紧了身旁人的腰,架着他向前挪动。他肩上的人紧锁眉头,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那件深褐色的毛皮斗篷丝毫不能为他抵御雪地的湿冷,身后是雪,雪上有血,脚印到处,仿佛随步生梅花。

灰衣男子的步伐细看去并不顺畅,应是腿上带伤,但他一双臂膀坚稳如磐,即使怀中的人身负重伤气息奄奄,亦能在他的支撑下前行。

两人渐渐走近了宗老三的藏身之处。

绵厚的积雪中突然迸出一把剑,剑后的人正是宗老三。他从雪坑中一跃而出,刹那间纷纷细雪飞舞。路上两人停住脚步,灰衣蒙面男子眉间一皱。

宗老三的看家本领是“斩鹰剑法”。长空斩鹰,听来气魄非凡。他毫不掩饰,第一招就要拿人性命,长剑疾刺而出,带着雪光,往那二人要害袭去。

负重伤的男子在灰衣人身上轻轻一推,两人霎时分开,灰衣人足尖点地,踏雪迎来,宗老三半途改变剑势,直刺变为斜劈,他之前凭耳力听出这人内力不稳,料定他即使反击也拼不过十招。灰衣人徒手与宗老三近身交击,那重伤男子独立于雪中,双手以一柄重剑撑地。额前一缕长发被剑气掌风掀动,他抬眼往交战处看来,目光如星火,锋锐而雪亮。

灰衣人手无寸铁,只守不攻,三两下便教宗老三瞧出了他的弱点。他上盘功夫招招利落,脚下身法却远远不够灵活,宗老三冷哼一声,提剑往他脚下攻去,却听不远处那男子道:“左。”

宗老三心下骤惊——自己的斩鹰剑早已练到炉火纯青、变化莫测,这一招下有表里两层招数,看似攻的是灰衣人右膝,实则攻左踝,倘若按一般套数躲避,必被挑断脚筋!

他算准了这步,却因那一声“左”,让灰衣人轻巧避开,刺了个空!

宗老三咬起牙关,再换招式,却又听见——

“左。”

“右。”

“左!”

宗老三气极,那声音好像永远先他一步,提醒灰衣人需注意的方向,灰衣人随着提示,步步踩准,竟不露一点破绽!

长剑上挑,灰衣人仰身躲避,剑尖顺着他下颌一划而过,微微撕破了他蒙面的布巾,宗老三双脚蹬地,两臂张开使出“关笼扑鹰”,这一招冒着空门敞开的风险,要将敌人锁在剑势中,剑门一关,便教他身首异处。

正在此时,不远处立于一旁的男子松开了手中重剑。那剑像受了什么催动,从剑鞘中“嚓”地飞出,灰衣人撤身后退,宗老三本要锁他,却只锁住一只手,那只手一旋一游,五指捉住宗老三的手腕,倏地从腕滑到手掌,再到手指,“喀啦”一声,宗老三的中指向上扭断,“关笼扑鹰”招式已破。

灰衣人扬起另只手稳稳接住飞来重剑,剑身菱纹一闪,宗老三心叫大意,对方是否已趁弱势时分摸透自己招数?!剑风扫开,他再也不耍花式,催动内力,捉稳长剑就要硬拼,要在内息上压制对方。他那极好的耳力听见灰衣人的呼吸时轻时重、时快时慢,只道此人内力薄弱,就算有了武器,也只是障眼法而已。

正暗自打好盘算,宗老三隔着剑突然看见灰衣人布巾上方的眉目,一双斜飞的墨眉下冷峻而冷静的眼,那目光霎时像冰雪扑面拂来,宗老三打了个寒战,手中剑势滞了一刻,灰衣人所持重剑从雪地上一扫而过,带起的薄雪化作一线莹莹亮的水痕,冰冷、枯寂。突然,剑身上涨起一道耀目白光,乍如风起,忽如电射,宗老三眼前一震,世界好似在这一刹间凝固。

他喉间发出可怕的漏风声,向后僵倒在雪地上,恰好跌进自己先前挖好的坑中,崩落的雪转眼将他埋住。

灰衣人放下剑,喘了口气,剑尖插进雪里,洇出一点点红。

还来不及调稳呼吸,他便急急转身走向披毛斗篷的男子。男子失去剑的支撑,仅支着剑鞘,鞘身坚硬,仍迸裂了几条缝隙。他坚持着不倒下,冰天雪地,额上已渗出了汗珠。

灰衣人回到他身边,还剑归鞘,伸手将他扶稳,紧紧靠着自己。两人继续向前走,月亮悬挂在枝头,脚下是清澈的碎雪声。

走了一会儿,他们离开小路,拐入林中,灰衣人蹲下身拂去积雪,地上显出一个凸出的铁环,他猛力一拉,石板被拉开,入口处出现一条石砌的阶梯。

两人一步步下到屋内,石屋隐蔽在林中,因埋在雪里,封闭且隔绝,并不寒冷,只是陈设简单,只有一床、一桌、一柜。重伤男子被放倒在床上,灰衣人点燃床头一支蜡烛 ,正准备脱去男子的斗篷和外衣,倒卧在床上的人忽然抬起手,揭住了灰衣人蒙面的方巾。

巾上还有点点残血。

灰衣人动作一顿,抬眸望向床上男子,他睫毛纤长细密,双眸在冷烛中影上淡淡的光,望着一个人的时候,神色像是阴冷,又像是温柔。

男子咳一口血,手指颤抖,松开了布巾。

灰衣人在床边坐下,慢慢扯开脑后的布结。束起的长发一并散下,卷曲的发丝垂落到肩头,床上的男子一见他容颜,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便如风拂起波澜。

“……顾惜朝。”

“顾某腿脚不便、内伤久积,又与戚大侠有血海深仇。你该早认出了我。”

戚少商哑声道:“我怎会认不出。”

顾惜朝垂下眼眸,动手松开他的领口,检查靠近脖颈处的伤痕。

戚少商道:“郡楼外,你一握我的手,我便认出是你。”

顾惜朝道:“戚大侠知交满天下,但偏偏是顾某来救你的性命。可你我之仇仇深似海,我为何要救你?”

戚少商道:“你说得不错,救我的人怎会是你?可再一想,救我的人,怎就不能是你?”说完,胸口突然一阵窒痛,又咳出一口鲜血,顾惜朝将方巾垫在他唇边,擦去颊侧血迹。又从柜中找出小瓶伤药、干净衣物,动手与戚少商解去斗篷、腰带、中衣,还有贴身穿着的一件“银丝缠龙甲”——要不是有这东西护命,他就算拥有绝世武功,也逃不出郡楼满布的机关。

戚少商由着顾惜朝将那件轻薄柔软的银甲从自己身上解下,仅剩被鲜血片片染红的里衣,这时候无论是谁想取他的性命,都容易得很。而他显然,对自己身旁这人全无防备。

顾惜朝从袖中取出一把小刀,刀锋隐隐泛着蓝色,淬过毒。小刀贴近戚少商的领口脖颈处,挨上他的动脉,轻轻一划——

戚少商的眉头狠狠一皱,伤口上的布料被小刀撕裂,刀锋撤出,没沾到一点血。

顾惜朝如此一片片撕下戚少商这件里衣,揉成一堆破布扔到脚边,陈旧的伤疤、泛着血色的新伤口,伤痕遍布的肌肤在烛光下触目惊心。顾惜朝往他颈侧胸前的伤口洒上伤药,简单处理了一番。这些外伤看着可怕,倒并不致命,关键在戚少商所受内伤,伤及心脉、肝肺,这才致他命悬一线。

上回戚少商如此狼狈,还是在自己手下——顾惜朝忽然想到。逆水寒一案即使给他活下来,伤痛的根已然埋下。那毕竟是几近摧毁一个人——不,是两个人的创痛。

他上药的手一顿,触痛了戚少商,后者轻“嘶”一声,咬牙忍住。

顾惜朝边动手边道:“此处是玉林大盗苟无赢留下的石室。他狡兔三窟,每到一地都要建一处石室藏身,离开了就再不回来。这里我住过,算是安全,等外面下了雪就更难发现,你可暂时在此一避。”

戚少商痛得额上几乎滴下汗珠:“我恐怕一时走不了……”

顾惜朝道:“先换一件干净衣服罢。”

戚少商勉力支撑,换上干净的里衣躺下。一起取出的中衣铺在薄被之上,淡黄杨柳色,霎眼地熟悉。是顾惜朝的衣物。戚少商手中微握了那衣袖,烛光黯淡,恍然之间,眼前人依旧是初见时青衫黄里的模样。

他望住顾惜朝,漆黑的眸子寂静幽深,顾惜朝刚要开口,他道:“我记得你说过,奈何每次见面,都是生死之间。这倒是一语中的。”

顾惜朝道:“戚大侠不赶快疗伤,还有心想这些。”

戚少商道:“我运不了功。”

顾惜朝道:“你——”

疑惑到口边即消失了。看来他此次是真的重伤近衰竭。

倘若不是真正的生死之间,是否也就不能相见?

顾惜朝的内力与戚少商寒热相克,加之根基虚浮,要为他疗伤,是险中有更险。要试着赌上一赌么?纷杂的念头从顾惜朝脑海中窜过,他捉住戚少商手腕探他的脉,指腹下仅有一点点微弱的悸动。

戚少商仿佛看出他的心思,收回手道:“倘若你不要命了,便为我疗伤。”

顾惜朝似笑非笑道:“天下想害你的人不少,想救你的人更多。真可惜,像戚大侠这般重情重义滴水相报的人,我却卖不了你一份救命恩情。”

戚少商听闻此言,表情微微牵动。那眼神绝不是在看一个仇敌,可也并非是看朋友。就像幽明不定的烛光,似冷似热,非冷非热。

长烛静静燃烧,顾惜朝默了一会儿,弯腰拾起戚少商换下的衣服,不费什么力气,便从中找出一颗珠子,珠子穿在一根细红绳上,样貌普通,表面是紫黑色,细看有点点荧光。

“这便是……?”

“是。”

顾惜朝将珠子握进掌心。

“如果我离开,你会死么?”

戚少商道:“也许。”

“如果我去桃李山庄呢?”

桃李山庄,有金风细雨楼最近的一处暗哨。

顾惜朝嘴角微提:“我去桃李山庄,将你单刀赴鸿门宴所赢的‘东西’带去,是否能圆你的愿。”

“你不能去。”

顾惜朝眉梢一动:“戚大侠——”

“非要这样喊我吗?”

顾惜朝舌头一结,片刻,轻声道:“大当家。”

这三个字恍惚将陌生石室镀上了似曾相识的光影。

静默片刻,顾惜朝道:“你怕我一走,便有人进来杀你。”

戚少商却笑了:“东西在你手中,要杀也是杀你呀。”

眼下的状况,他竟还有心情开一场玩笑,而顾惜朝心领神会,嘴角微弯:“那你是怕我到不了桃李山庄了。”

戚少商道:“到明日辰时,我若仍没有回去,他们便会派人来寻。”

顾惜朝道:“寻到此处需多久。”

“或许半天,或许一天。既然石屋隐蔽,恐怕还得另想法子通知他们。”

“那时你还活着?”

戚少商默。

“想让他们从你的尸首里带回这东西?”顾惜朝摊开手心,那珠子静静卧伏其中。

“你走不到。”戚少商道,“桃李山庄,骑马也要走上半夜,你凭一双腿,难道走一天?外面的人,岂会放你走过去。”

因正忍着痛楚,他的声音喑哑又低沉,眉心微耸,眼睑覆盖着浅浅的阴影。

顾惜朝道:“大当家这是在担心我掌心的东西,还是担心我的性命。”

戚少商道:“为何不能一起担。”

顾惜朝道:“你毕竟只有一颗心。”

戚少商被他辩住,无奈摇头,喉咙里涌上一阵腥甜,很想咳嗽,但他咽了回去。

顾惜朝又道:“这珠子里有什么秘密?值得你豁出命。”

戚少商:“你怎知它里面有秘密?”

“只要是秘密,都很沉重。它就不轻。”

戚少商不接话,他的呼吸越来越深,越来越重,脸色虽然灰败,眼睛却依旧清澈明亮。

“你想不想听我的秘密?”

顾惜朝沉默片刻,点头道:“想。”

戚少商瞬息间做了决定,温和道:

“你过来。”

顾惜朝坐近床头,犹疑着向戚少商俯下身,本欲将耳朵贴近,戚少商的右手却突然伸过来绕到他颈后,顾惜朝还未及反应,一股温和的力道把他的头一转,两片冰凉干燥的唇已经贴紧了他的嘴唇。

顾惜朝睁大眼睛,胸中如有鼓锤擂动,戚少商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里像刚下过一场雨。深深萧瑟的秋雨。

他的手并未使多少力。他太过虚弱,顾惜朝如果想挣开,立时就能做到。

可顾惜朝没有。他心上的鼓锤忽然慢了下来,一下一下,重击着他的胸膛。

他竟然从戚少商苍白、干涩的唇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触动。

戚少商的眼神渐渐变了,秋雨方止,夕阳照进山林,温柔的微光铺满了沾有雨珠的叶子。

他放开了顾惜朝,呼吸重新变得沉重而深缓。

两人的唇分开,鼻尖依然碰着鼻尖。

有声音拂过顾惜朝的耳膜:

“我此生最大秘密,你已知晓。”

戚少商微微笑了,像是完满了什么遗憾。他的手抚过来,指间绕进顾惜朝鬓边的发,他向后撩起那缕发丝,露出那人耳根处的肌肤。

顾惜朝猛然回神,一挣坐直身子。戚少商的手指落了空。顾惜朝一把抓住那只手,低声道:“你将这秘密告诉我,不怕我……以此威胁?!”

戚少商微微惊讶,而后点头笑道:“怕。可这秘密只能告诉你,只能告诉你一个。”

顾惜朝的目光定在他脸上,欲说什么话,又说不出,干脆闭上了眼。烛光映出戚少商容颜朦胧,他疲惫地阖了阖眼,道:“看来,这秘密令你十分难过,十分苦恼?”

顾惜朝几乎是从牙缝里说:“看来,你是真的快死了,快要带着你的秘密一起死了。”手心里那颗硬硬的珠子硌着掌骨,他用力握了握,甚至使出内力……握不碎。

戚少商道:“你手中的东西,送给你。”

顾惜朝一惊:“什么?”

戚少商:“不要去桃李山庄了。埋伏都在那一路上,只要不往那个方向去,仍算安全。你带着它走吧。”

他的眼神有些不容反驳的味道。

顾惜朝道:“你是什么意思。”

戚少商道:“万一有人搜来,这地方就只好做我们两人的坟墓。但这儿太小,我一人尚觉得挤,就不留你了。珠子对你也有些用,不算浪费,只是别让人抢去。”

顾惜朝眉梢微挑,戚少商却很真诚。

“你走吧。”他又说了一遍。

顾惜朝看着他,想要把他看透,从头到脚,从皮到骨,从眼到心。

戚少商由着他看,一双澄澈的眼睛轻轻眨了眨。他的眼睛好像藏不住情绪,简单地谁都能看透,但偏偏这简单总教人疑惑。

顾惜朝看了一会儿,站起身来:“好。那我走。”

戚少商道:“把这个穿上。”

他指的是他那件能够护住要害的软银甲。

“剑我留下,这个你穿上。”

顾惜朝一言不发解开外袍,又解开中衣,把软银甲穿在贴身位置。银甲上仿佛还残余着微微温热。

戚少商点点头。

顾惜朝把珠子别进腰带里,重新撕了一方布巾蒙在面上。他向石梯走了两步,又回身到床边:“外面天寒,借你斗篷一用?”

戚少商道:“这斗篷十分暖和。”

顾惜朝披上斗篷,对他说:“大当家,我走了就不会再回来。”

戚少商:“别再回来。”

石板门嘭地合上,烛光晃了一晃,戚少商虚弱地躺着,剑在他手边,他没有碰,闭上眼睛休息,那件淡黄中衣依然覆在他身上。

顾惜朝走出石室,小心布置了足迹,回到大路上。他沉默地往一个方向走去,路边的树影越来越密,偶尔有枝头积雪突然砸落在雪地里的声响。走了一段路,只见前方林边驻了个牵马而立的人影,带兜帽的黑斗篷太过宽大,严严实实地罩住这人瘦长身躯,兜帽上有红色火焰状花纹。

蔡卢阿道:“顾公子果然守信。”

顾惜朝走近了,应道:“当然。”

蔡卢阿听出他的声音中有笑意,又见他身上披着的这毛斗篷,心中已有数:“这件斗篷……”

顾惜朝道:“身体不好,怕冷。在雪地里走,死人的斗篷也只好将就了。”

蔡卢阿心中骤喜,表面不动声色,怀疑道:“戚少商死了?”

顾惜朝:“重伤的戚少商依然是戚少商,怎么,你们要留活口?”

蔡卢阿道:“不,不。放心教顾公子带走人,自然是相信你的逼问法子。何况,道上的人都知道,与顾公子做生意,稳妥。”

顾惜朝:“尸首就在林中,可派人搜寻。”

蔡卢阿:“那,东西呢?”

顾惜朝微微一笑:“我要的,你带了么?”

蔡卢阿从马背上卸下一个包袱,扔到地上,散开全是足重的黄金。

顾惜朝勉为其难,眉头蹙起。

蔡卢阿:“若嫌不够,还可随我去堂中取。”

顾惜朝嗤笑:“钱财乃是这世间最便宜的代价,你们都舍不得付?那我不如另寻买家。”

蔡卢阿道:“顾公子,原先这路上抢货的人是多,但做生意讲一个信字,你这单生意可只能和我们做了。”

顾惜朝观察他的神色,了然道:“怕是来不及寻别的买家了。”

蔡卢阿颔首道:“正是。”

顾惜朝一手从毛斗篷里探出,掌心伏卧着那颗珠子。

蔡卢阿见了,双目精光一闪。

顾惜朝又将手握了起来:“一手交钱。”

蔡卢阿弯腰屈膝捧起地上的黄金包袱,又双手奉上,看似低着头,两眼其实一直盯着顾惜朝的掌心。所有怀疑在见到珠子时一并打消,倘若戚少商不死,能被人抢走这东西吗?他果然是死了。与顾惜朝合作确实没错,他能逼戚少商到绝境第一次,就能逼他第二次,他最了解戚少商的弱点……可惜!他自己的弱点也太过明显。

蔡卢阿肌肉绷紧,腰侧匕首蠢蠢欲动。只等顾惜朝接下黄金时,他便要砍下他的那只手!

黄金捧到了顾惜朝面前,他却一直没接,蔡卢阿心生疑虑,刚一动,腹部突然扯出一阵剧痛。包袱落地,淬有蓝光的小刀插在他腹下正中。

蔡卢阿袖中立刻发出连环小箭,顾惜朝提步后退,碍于脚伤,并不及时,小箭取他要害,尽数扎入胸前,致他牙关间溢出一声闷哼。蔡卢阿开口刚要笑,血已从口中涌出,而顾惜朝抬手握小箭用力拔出,箭头竟未沾上血迹!

蔡卢阿伸手指顾惜朝:“你……”

嘭一声他倒在雪地里。顾惜朝咳嗽一阵,从胸前根根拔尽被银甲阻隔的暗器,偶尔有一支尖头也冒了红。他蹲下身,从尸体上拔出小刀,在蔡卢阿衣服上擦了擦,还到鞘内收回袖中。又解下他的斗篷和腰间匕首,站起身,一脚将其踢滚入林中。再拾起那装黄金的包袱,把金子一锭一锭扔砸到蔡卢阿的尸体上。扔光了,他脱下戚少商的毛斗篷叠起装入包裹绑在马上,自己则穿上蔡卢阿的黑色斗篷,匕首别在腰间,戴上兜帽遮住脸。

做完这一切,他拍了拍马背上的包袱,叹息道:“人人都信我是个小人,只有你……”

他骑上马,一夹马肚,在林间雪地飞奔起来。

路旁埋伏闻见骏马掠过的风声,见马上人着黑色火焰斗篷,只道自己人已得手,未加阻拦,暗自向身旁人疑问道:“你看清那人长相了吗?”

顾惜朝一路马不停蹄,直到最后一处埋伏,才有人看出那斗篷下靴子上因策马飞奔露出的一截裤管,是陌生的灰色。

“拦住他!”

路旁斜冲上一人,手举弯刀。顾惜朝纵马自他头顶一跃而过。又一人挥刀要砍马脚,顾惜朝一勒缰绳调马向右,掷出腰间匕首直取他心口。

数支疾风十字镖紧贴耳旁呼啸而过,有两支击中了顾惜朝的脊背,多亏那软银甲,他只感到背后一记击力,镖已嵌在银甲之间,未能伤及皮肉。

他身上已无有力武器,全凭一马狂奔,如箭矢没入浓墨般黑夜。

不知为何,在这搏命狂奔中,脑海中突然闪现一句话。

“我此生最大秘密,你已知晓。”

他已知道了戚少商的秘密,戚少商呢?戚少商是否知道他的秘密?

他一定知道了。

桃李山庄漆黑的大门出现在视线中。夜太深,整个山庄无一星灯火,但顾惜朝知道,此时定有眼睛在暗中注视他。

他勒马停下,并不靠近那扇门,而是扯下自己蒙面布巾,咬破手指,借月色雪光于上写下一行字,而后取腰间珠子裹于布中。

珠裹布飞向门板,淬毒小刀紧随其后,“咚”一声钉住。

顾惜朝解开马上包裹,欲将戚少商那领斗篷一并扔下,留作证物,手指触到那茸茸温柔的毛,却又收回了,重新系好布结,调马离去。

爱信不信。他想。

岂敢不信。他又想。

五日后,天晴。

在院中桌旁拥着一席毛斗篷喝暖茶的男子吹开杯中浮叶,热气正熏着他的鼻子。

得得的马蹄声响在雪化后的小路上。

“苟无赢狡兔三窟,顾惜朝,你比他只多不少。”

顾惜朝状似讶异地微微侧转过身:“那你是为何偏要找我?”

戚少商从马上下来,道:“我想着你也并非很有钱,一件衣服总要珍惜,特来送还。”他马上果然有一小包袱。

顾惜朝转回去喝茶,手中轻轻摩挲怀里那毛领:“我以为做了桩便宜买卖,已拿它换了你一件银甲一件斗篷。”

戚少商一愣。

顾惜朝道:“你却竟然没死,还来找我反悔。”

戚少商哂道:“我是走到了奈何桥边,谁知阎王偏将我拦回来,说我还不能去投胎。”

“怎么,戚大侠是有余孽未清、还是有余恨难消?”

“都不是。”

顾惜朝回眸,见到点点细碎的日光下,戚少商牵着缰绳向他走来。

眼里是深深深秋雨。

他忽然心领神会,微微惊奇,冲口道:

“你是有——”

戚少商停了脚步,嘴角轻点一抹微笑:

“我有,余情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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