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的牙齿 5

爱情的牙齿 5


司医生的爱情牙齿论之五:

用牙齿将食物嚼碎是消化的第一步,可以说,我们生命的全部能量都由碎片而来。生活何尝不是一样?你成为别人回忆里的碎片,别人也成为你的。


5


有阵子没见的雪糕和lucky终于又见面了,lucky好像长大了一些,雪糕也是金毛纪录片看太多,上前嗅了嗅辨认完毕,才和她在公园草坪上打闹起来。

张泰林坐在石板凳上,穿着简单的长袖衬衫,手掌撑着下巴。他额前的头发长长了,被风往后吹拂,平添一股忧郁。

司松买了两瓶水走过来,心想把蛋糕师和甜蜜、乐趣,及一切积极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可能是所有人的思维定势。不,也并非全是积极,脂肪就……

他将手中的水递过去一瓶:“怎么突然又要帮你二妹遛狗?”

张泰林依然保持沉思者托下巴的姿势,声音闷闷地:“今天他们结婚纪念日,晚上出去约会,把lucky送我这里过一天。”

司松坐到他旁边,交叉着两条长腿一边喝水一边仰头晒太阳。

“‘高分作文’,写好了吗?”拧上瓶盖,他笑着问。

张泰林被阳光刺了眼睛,闭了一会儿说:“唉。”

司松诧异:“怎么?”

张泰林:“昨天下午小男孩一来,就跟我说,他要一个全是巧克力的蛋糕。我说你既然是送给外婆,老人家要注意心血管健康,最好别吃太甜,他很固执,非要全是巧克力。”

司松:“外婆这么喜欢吃巧克力?”

张泰林摇摇头:“他从网上看到,巧克力能镇痛。”

司松惊诧:“镇痛?”

张泰林坐直了,和他目光一触,拧盖子喝了口水,眉心一直没舒展。

“原话是,他偷听医生告诉家里人,这大概是外婆最后一个生日。他每天看着外婆觉得她很痛,就希望这个生日能不那么痛。”

司松:“……”

张泰林:“嗯。”

司松:“他外婆……”

张泰林:“马上就要从医院接回家,过最后一个生日了。”

雪糕和lucky互相追着转圈,好一派年少不知愁的模样。

司松:“你也没想到会接到这样的订单吧。”

张泰林:“没想过。我以为大不了情侣吵架要和好,暗恋要表白,一方要求婚。”

司松:“爱情只是生活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张泰林:“对。”

公园草坪边上的圆形广播小声播着音乐,有人在散步,有人戴着耳机在长跑。而有两个人在谈论人离世前吃的最后一块蛋糕该是什么滋味。

张泰林:“我答应一定给他做满是巧克力的蛋糕。后天就要做好。”

司松:“想好怎么做了?”

张泰林:“小男孩的说法,他外婆年轻的时候家境不错,后来家道中落,又经历混乱年代,很多珍惜喜爱的物品都毁去了。我想是不是能把蛋糕做成一个有年代感的样子。”

司松思索道:“年代感?怀表?电话?收音机?”

张泰林:“……”

司松承认:“都是小时候我爷爷身边的。”

张泰林:“还有吗?”

司松:“黑白电影?胶片……留声机?”

张泰林:“留声机好像可以。”

他忽然站起身,说了句“帮我看下lucky”,转身就跑了,手上还拎着司松给他那瓶水。

司松瞪眼——不是吧,又来?

上一次帮人家看狗就看丢了,这次可千万不能走神。司松水也不喝了,就目不转睛盯着雪糕和lucky,两只狗被他盯得简直有点不知所措。

好在张泰林很快回来,手里抓着文具店买的本子和自动铅笔。

“画一下。”

“画留声机?”司松从口袋摸出手机,“这个搜索一下不就可以了。”

张泰林:“照片是照片,设计蛋糕要在写实和写意间抓个平衡,删掉不必要的细节。”

司松百度了留声机的图片,放大了举在手里,张泰林拆了本子,在本子上画出简单的形状组合,顺序就像真的做蛋糕似的,从里往外,从蛋糕胚到装饰,一层一层,一分一分。

“怎么做到全是巧克力?”

“秘密。”

司松:“?”

张泰林抬头笑了一下:“行业秘密啊司医生,教给你了以后徒弟还怎么收?”

司松一愣,先是微囧,而后嘴硬道:“我好像是你周末班里第一个学员啊,张师傅,头一个问题就拒绝回答,还怎么为人师表?”

张泰林摇头,两只酒窝刻得深深,他抚平被风翻起的纸:“那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当做入学测验。”

“好。”

“人的一生,如果把所有回忆混合在一起,应该是什么味道?”

司松望着天空想了会:“应该不会特别好吃。”

张泰林:“嗯。”

司松微微不好意思道:“想到‘回忆的味道’,我眼前就出现一盘大脑。”

张泰林:“……”

司松:“如果想尝某种特殊的回忆,可以挑选不同的脑区来吃。就是那成分基本上是磷脂,吃多了大概会腻。”

张泰林瞪眼咧嘴把表情拉得十分夸张,司松“哈哈哈”笑出一口漂亮牙齿。

司松:“同学群里玩笑开惯了。我们说这叫科学鸡汤。”

张泰林:“既然如此,那我可能真的送你一盘大脑。”

司松笑:“你敢做,我敢吃。”

张泰林:“一言为定。”

司松:“舌头上的味觉感受器从五十岁就开始退化,等我们年老,品尝任何滋味,都不会再像年轻时深刻独特。能在味觉敏感时吃到一盘大脑蛋糕,本身也是不错的回忆。”

张泰林:“这么说五十岁后我做蛋糕就会越做越甜?”

司松:“对。”

张泰林:“其实我不中意甜。吃掉的失败品太多,有段时间尝到甜就反胃。”

司松:“其实我也不喜欢天天看人牙齿,大部分都长得很丑。”

张泰林:“可生活需要金钱,也需要路标。”

司松:“没错。”

张泰林:“所以我假装自己非常爱这行,一天到晚都在努力搞些创意,掩饰工作的无聊。”

司松:“我每天都要和我的病人聊天,避免他们紧张,有时甚至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希望可以安安静静直到‘闭嘴’。”

张泰林:“可以想见十年内我们都仍是看牙和做蛋糕的。”

司松:“可以想见十年内我们都非常需要这种继续苦中作乐的能力。”

两个人对着草坪上玩累了瘫地打滚的雪糕和lucky哈哈大笑。风继续吹拂纸上画了一半的留声机,阳光明媚,同一时刻世界上会发生太多事,映射到某个人短期记忆里的,却只有一块极小的碎片。比熊和金毛面面相觑,不明白主人们为什么事情笑的开心,毕竟不管麻烦的人类到底有什么复杂认知,只要天气晴朗,草坪柔软,她们就很开心。

第二天下午,张泰林微信司松:巧克力留声机完成了。来看看?

司松在家正洗衣拖地做点家务,看到消息,即换了衣服驱车到他店里。只见厨房台上摆着一只蛋糕,因为是试验品,只做了四寸,漂亮的咖啡色,正方形,完完全全是一台复古留声机的模样,唱片是整块薄薄的黑巧克力,甚至可以取下来。

张泰林手背在身后,悄悄按下手机屏幕上的播放键,蔡琴完美的女低音由小渐大填充了整间厨房,提琴声回旋,司松一时错觉那留声机上的唱片真的在缓慢旋转。

让我与你握别/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知道思念从此生根/华年从此停顿

是那样万般无奈的凝视/渡口旁找不到一朵相送的花

就把祝福/别在襟上吧

而明日/明日又隔天涯……

唱片从旋转变回静止,留声机也变回蛋糕,司松看向靠在一旁操作台上的张泰林,他脸上没有笑容,眼里却有隐约的光辉。

“你提醒我,年老的我们味觉早已没有那么灵敏,但旧年华的味道不仅在舌头上,品尝回忆,也不用切割脑区。”张泰林说,“你觉得怎么样?”

司松见他结膜上有血丝,心知他恐怕一夜都在想这个蛋糕,不曾睡好。

“可以拍照吗?”司松晃晃手机,“做个留念。”

张泰林点点头:“反正明天还要再做一份。你要是想,也可以尝尝。”

小瓷在外面敲门:“师父,吴昭小同学来找你了。”

张泰林回道:“让他进来。”

门口很快走来一个初中男生,圆脸,偏瘦,个子中等,戴近视眼镜,穿着校服,一看就沉甸甸的书包背在身后。

“吴昭同学,你今天这么早下课?”

男生:“今天是补课,下午就三节,一下课我就跑来了。”

他看到桌上的蛋糕,睁大了眼睛。

“给你的。”张泰林说,“满意吗?”

吴昭犹豫着走近了,手机音乐还没关上,他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张泰林点下暂停,吴昭说:“这歌,我们家以前也放过……有碟……”

张泰林:“明天你拿了蛋糕回家,就像我这样,放你外婆最喜欢的歌。”说着取了盘子和小刀来:“全是巧克力,绝不偷工减料。”

吴昭:“好漂亮。我该从哪里吃?”

张泰林教他从边缘起刀,切下一小块。

吴昭小心翼翼地把勺子抿进嘴里,司松不知道他吃进口中的是什么味道,只看到他含着勺子一动不动,许久才将那味道吞咽下去。张泰林帮他托着托盘,吴昭放下勺子,用力点头,点着点着突然摘下眼镜,用手背捂住了眼。

眼泪流得没有声音,只有肩膀细微地颤动,司松悄悄把一盒纸巾摆到吴昭旁边。

他想,一个初三男生肯定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哭的样子,除非是真的忍不住、也管不了其他人的目光了。

张泰林想把吴昭手里的那一半盘子轻轻取出,男孩抓盘子边却抓得特别紧,怎么也拉不出来。

等肩膀的颤抖渐渐静止,吴昭放开了手。他的眼睛一半因为泪水,一半因为近视,看什么都模糊成一团。

“可能怕影响我学习,他们连外婆到底怎么了都不告诉我。我也不想让他们多操心,所以,我就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吴昭的声音因为难受变了调,“每天放学回家,都要装得很开心。”

他拿起勺子又吃了一口蛋糕,和泪水一起,努力吞咽进胃。

“我就希望一天,一小时也好,能让外婆好受点。”

张泰林说:“她知道你的愿望,肯定会……”他不确定地往司松这儿看了一眼,司松说:“会好受很多。”

约定了明天拿蛋糕的时间,吴昭热敷着红肿的眼睛想把痕迹消下去。

“明天我一定用它给外婆放邓丽君的《但愿人长久》。”

他一笑,红彤彤的鼻头都皱了起来。

直到把吴昭送走,张泰林才问司松:“巧克力,真的能‘镇痛’吗?”

如果让司松去学校给低年级医学生上课,他能讲一堆关于痛觉的传导、编码、阻断、以及真正感觉和头脑知觉差异性的理论。

但现在,他只说了一个字。

“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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