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弦上的咏叹调

G弦上的咏叹调


(上)


他看见沉重的绒质帷幕缓缓拉开,观众席十分遥远,有一种虚无的错觉。他仿佛面对着虚空。手指触碰到提琴的弦,弦在震动,这也是他的错觉。琴弓抬起,他最后调整了坐姿。双腿间的这把琴现在是他怀里的情人,他温柔地将面颊贴近;同时也是他身下的浮舟,他坐于船头,默然引航,握弓的样子就像一个持桨的人,要借此在逆流中回溯。

醇厚缠绵的音色如同酒香一直流淌,舞台中央,指挥的双手流畅地画出符咒,随着他的动作,不同的酒、不同的香气开始交织,那锥形的白色光束现在打在他身上,头顶的灰尘似萤火飞舞。

戚少商注视着面前的乐谱,他知道自己的头顶也全是灰尘。它们无处不在,每一粒都是一个灵魂,停留在舞台上方,评论、欢叫、哭和笑,可是一切都发生在寂静和黑暗里,只有当演出的灯光照亮舞台、短暂的记忆飘飞,音乐,才让古老的背影得以被一瞥。

音乐已是他的一种本能。它们储存在他每一条肌肉里,紧绷,松懈,机器齿轮运转,带动琴弓进退。每首曲子都有自己精确的编码。每当音符浮现,肌肉就产生反应,像个完美的木偶。对,一个提线木偶。是乐曲在演奏他,不是他在演奏乐曲。

这样的想法令他有一瞬间的宽慰,但很快淹没在台下响起的掌声里。他握弓的右臂突然传来一阵猝不及防的僵痛,这个错误的颤抖要是早来一点儿,就会毁了刚才的表演。

一个礼拜之前,医生把电脑屏幕上的图像指给他看,那是他的大脑,通过核磁共振绘制成一个完整清晰的迷宫。红红黄黄的部分是他演奏大提琴时活动的脑区。“没有任何问题,”医生说,“肌肉和神经在目前可检测的范围内都没有问题。”

“可我手臂的僵痛越来越严重,出现地也总是很突然,有时就在演出中。”

“恕我直言,”医生从扁平镜片的上方看着他,“你的脚还和从前一样吗?”

戚少商的双腿在十一岁那年的车祸中都受过伤,左腿胫骨骨折,右足跟腱断裂,他有好久不能下床行走,也不能坐着,只能躺在床上。病房里有一台录音机,不间断地播放同一段旋律。这之后,他就改学了大提琴,因为右脚走不了长路,也不能久站,坐着演奏无疑最为合适。

“你的跟腱愈合的非常好,早就和正常人一样了。”

“我知道。”

“你却依然能感觉到它不对劲。”

“那并没影响什么。”戚少商笑笑,他一笑,甚至连酒窝都显出明朗的固执,“我早已经习惯了,开车也没问题。我还跑过全马。”

医生看着他,最终点了点头:“胳膊的问题,试试针灸吧。”

戚少商的大提琴是1973年在德国制作的,它坚韧的木质颜色深沉、线条优美,弦光滑而柔亮。作为他唯一珍贵的伴侣,演出结束后一般通过专门的公司托运回家。而他则在那些城市多留一晚,驻足看看风景,或和乐团的同事们一起聚餐游玩。

他知道现在身处的这座城市有条古运河,早已想去看看,奈何一直未有机会。和许多喜欢追逐新潮的人不一样,戚少商偏爱带着古旧记忆的地点和事物。这些地点,残留着旧日的屐痕;事物,尤带着故人的指印。他或许并非有意追寻,却时常觉得自己的生命并不是在向前行进;他没有后退,走向的却是过去。他在向一个冥冥中的节点走。右足跟腱处又传来疼痛,那是假的,他知道。但它是如此清晰,像镣铐,像锁链,又像一种力量,将他向后牵引。

掌声礼貌而节制地响起,将他的思绪拉回舞台。他还坐在椅子上,面前是一排排观众,他揽着自己的琴,起身弯腰致谢,礼服的后尾有些笨拙。在他的前方,沉重的帷幕渐渐合上。手臂的不适依然残留着,成为心头的一抹阴影。倘若以后都无法再演奏?在此之前,只好尽力完成每一支曲。

音乐会结束,戚少商没有回酒店休息。沿着城市长街,他一直走到了古运河边。白墙、孤窗、青瓦,檐边的一垂垂红灯笼,河水从中穿行而过。夜幕下看不清水的流向,游船上的霓虹灯管,沿街小店的霓虹招牌,晃得人一片眼花缭乱。

咖啡馆的伞下坐着两三人,空气中传来蓝调音乐。这情景是一幅画中有画的作品,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射线穿透画布,戚少商仿佛看见那些曾从这条河上驶过的船舶把某些物运向异地,把某些人带离故土,桨声不停,船影驶入薄薄的暮霭,一去不返。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入层层拥挤的人潮中的了,无目的的脚步将他带入川流不息的游客,他们太快地从他身边经过,所有人的面目都模糊不清。脚下是凹凸不平的石砖,耳边却是五光十色的风流,从那些蓝色、红色和紫色的店铺里传来一支支陌生的歌。原来恰在古运河旁边的这条街,已建成这座城市最有名的文艺街区,酒吧、客栈,茶馆、咖啡馆,意式餐厅和小笼包子只隔一面墙。他注意到一家店铺的标志是两只依偎在一起的猫头鹰。另一家是蓝色香蕉。还有一面斜插的旗幡上绣着“今朝有酒”。

风从窄得仅容两人过的巷子里吹来,巷子的那头是悠悠荡荡的运河水。

戚少商忽然希望大提琴就在自己手边。

他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中央,古运河上吹来的风在这一刹那将他与周围的喧闹尽数隔离,灯影不动,河水却在流淌,静默着,静默地,深深的河底沉埋着灰色的音符。

人群分开,现出一座石桥,桥栏低矮,在河上拱起,桥与影合成一只完整的圆。他向着桥走去,街边的一扇玻璃里突然映出他的影子。他很快看清,玻璃之后是间酒吧,光线很暗,气氛疯狂热烈。他还看见另一双眼睛。透过玻璃,那双眼睛正静静凝望着自己。

他的影子和玻璃之后的人影重合起来。那个男人独自坐在一张方形木桌边,手中握着一杯酒,他的嘴角稍稍动了动,他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里,是遥远,极遥远的幽域。

戚少商忽然知道自己不必再走上那座桥。河底沉没的音符全部浮起,那目光是一把神秘的弓,将他当成弦来演奏。他的心激烈地震动,他甚至感觉到了疼痛。

当琴弓划过琴弦,至美与深情总伴随着疼痛。

男人用食指轻蘸杯中的酒,壁灯在他的眼窝洒上明暗交错的碎影,他写字的笔画缓慢,像抚摸琴弦。

戚少商专注地看他的手指。木桌上出现一个残缺的圆,伴随一个细微的转折。

G。

G抬起头,瞳孔幽深,是让人追寻一生誓要扑向的罗网。

人群在狂欢,嘈杂的音调变成无声的慢镜头,戚少商饮尽手边所剩的半杯酒,酒意浓烈,掺杂翻涌的情欲。情和欲是一条一直流淌在他心里的河,清浊从不混淆,泾渭一样分明。可这杯酒却像唯一的溶剂——抑或G才是真正的溶剂。

这一晚他们在客栈的窗边做爱。窗户紧闭,河水涛声若有似无。G身上有雨后山林的气味,纯净、湿冷。这味道在他唇上尤其强烈。戚少商亲吻他的肌肤,感到琴弦一样柔韧的张力。细薄的弦是冷的,弓的擦滑却使之发热,乐曲自其中响起,分不清是谁在演奏。戚少商听见一首低沉的咏叹调,时高时低,时深时浅,他难以自控地在其中沉浮。脊柱变成战栗的琴柱,G的手指掐在其上,留下深刻的疼痛。怀里抱着的刹那间像是滚烫的熔岩,他快被烫伤、燃着、碎成一堆灰烬,和舞台上那些灰尘一样,呐喊着化入虚空。

G窒息一般地喘气,气息吹进戚少商的耳廓,和着窗外涛声。他的身躯像一座渐渐平息的火山,戚少商搂紧了他,抚摸着他,在他的心跳处仿佛触摸到激烈炽热的核。他又冷又热,如此矛盾。G的手臂圈紧戚少商的背,让他毫无缝隙地贴紧自己。黑暗似薄纱覆盖在身上,戚少商想起了他的琴,他的情人,他怀中的人,他甚至还不知道他真实的姓名。G,这毕竟是一个含义太多的字符……

他渐渐睡去,在似梦非梦的时分,仿佛有微弱的乐音拂过耳畔。戚少商迷蒙着睁开眼,紧闭的窗不知何时打开了。风轻轻吹拂,窗帘扬起,月光微亮。G的剪影在窗边。他唇下那支口琴缓缓移动,旋律清冷、优美、又哀伤。

《G弦上的咏叹调》。

《G弦上的咏叹调》……

戚少商梦到一片山林,他父母开着车,一路争吵,他在后排看山里的风景,道路平坦,山坡种满衫树,一个小小的影子正在那坡上玩耍——突然天旋地转,画面变成医院,他躺在病床上,双腿绑着白色的绷带,床头的录音机里磁带不停转动,循环着这首咏叹调。似乎还有另一个人,坐在床边,和他一起聆听。窗外云影昏暗,快要下雨,他看不清那是谁,也来不及看清,因为久违的痛苦像窗外的黑云,沉沉地压在他身上……

一梦醒来,阳光讽刺地大亮。窗户依旧开着,有船声经过。G不在屋内,窗台上留下一个物体,戚少商将它拾起,是一支银色的口琴。

咚咚的敲门声响起,门外一片嘈杂,戚少商将口琴放入口袋,打开门,两个穿警服的人站在走廊上,客栈老板面色惊慌,手中捧着账本。

“你好,请对一下身份证。”

戚少商取来证件,核对无误,警察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的男人六十岁上下,倒在地板上,表情痛苦,手伸向前方,像要拼命抓住什么东西。

“见过吗?”

戚少商看了许久:“没有。”

“今晨他被人发现死在客栈里。”警察指指他房间的墙壁,“那间客栈就与你的房间相邻。昨晚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住吗?”

戚少商心头突然浮现出浓烈的不安。

只有他一个人吗?不。另外一个人是谁?是G。G会和这桩案件有关吗?不会。会。除了他,没有人知道这里还有另一个人。连他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那么,G到底是谁?

警察的手机在响铃,他示意戚少商等片刻,接起电话听了一阵。

“法医鉴定死者确系死于突发心肌梗死——他有多年冠心病史,根据现场情况,应该是想下床拿药,但没有拿到。”

另一个警察点点头,两人收起笔记本,对戚少商说:“没事了。”

客栈老板跟在警察身后下了楼,戚少商站在房间门口,伸手进口袋,拿出那把遗落在窗台的口琴。他将唇轻轻贴上去,试着吹响,一个清澈的音从口琴发出。它前任主人的温度仿佛还留在这个音符里。

这一夜过后,戚少商一直忘不了G。

他无法将古运河边的邂逅看做寻常的一夜风流。他深刻地感觉到G的存在,每当拉起《G弦上的咏叹调》,他都想起那一晚,飘扬的窗帘后,G优美而哀伤的琴声。他一定反复吹奏了很多很多遍,才能吹得这样好。戚少商把他留下的口琴随身携带,有时也拿出来吹奏,在夕阳下的公园长椅上,在轻轻摇晃的甲板间,在任何想到他的时候。

可G本人却消失了。他变成了一个谜——一个不断出现在雨天,在街角,在玻璃窗后的谜影。

戚少商总能看见他,也许他早已映刻在他的眼睛里。

终于他决定去寻找他。他跟随直觉,从那晚在客栈死亡的死者入手,拜托了好些有能力的朋友,查明他的身份。这个人曾在x市的郊区做了多年的警察,后来突然辞职,再也没有干过什么正经工作,反倒四处旅游,喝酒赌博。他四十岁时的照片和那张死亡照片很不一样,几乎不像一个人,戚少商看着照片上这张脸,一段久违的记忆忽然闯入脑海。

那是十八年前,他十一岁那年。

让他转瞬间失去一切的车祸,他从此一直作痛的右脚,他的秘密。

照片从指间掉下,他记起了这张脸,正是当年调查事故的警察。

戚少商的跟腱突然剧痛,甚至无法站立。他立刻坐下来,闭上眼睛,拧开身旁的音箱。

直到被音乐包围,他才感觉到疼痛缓解。

朋友处又传来消息,在这个警察曾经任职的郊区小镇,倒是曾经有过一桩有名的悬案,几乎就发生在他辞职的同时。

也是十八年前,x市的郊区发生了一桩失踪案,报案人是女失踪者的情夫,也是和她一起失踪的小女儿的父亲。知情者说,女人一直带着不同父亲的两个孩子住在一栋山间别墅里,失踪当天她还曾带着儿子去附近的医院治疗肺炎。可就在当晚,女人和小女儿都失踪了。有人说她情夫对她并不好,她终于受不了折磨跑了;有人说她其实有好几个情人,这小女儿根本不是和现在的男人所生,她是和别人私奔了;也有人说她是被害死了。案子并没有查出头绪,人也不曾找到。别墅里一夜间只剩下那年纪稍大一些的儿子,也还是个小孩。母亲和妹妹失踪的当晚,他吃了药,睡得太沉,什么都不知道,又因为肺炎的缘故,警察上门时都仍在床上躺着。女人的情夫或许还有点良心,很快将这男孩送去国外念书,这事情也就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那栋别墅成了空房子,一直落在山间,外人少有接近。

戚少商悚然发现,这件案子发生的年月,恰好是他遭遇车祸的同一天。

他开车去了x市,车驶向郊区,路途长而枯燥,车载音箱将CD循环了一遍再一遍。车开上山,山间道路平坦,山坡种满杉树,随着车向前行进,似曾相识的窒息感逐渐压紧戚少商的胸口。他握住方向盘的手心出了汗,右臂的不适又一次出现,从指尖到肩膀,一点点被冻住,像冰针深深刺进肌骨。

他猛地踩住刹车,大口喘息。

是这条路,一模一样的路。他曾经永远也不想再踏上。

翻滚,旋转,血的腥味,无济于事的哭喊,撕心裂肺的痛苦。

飞出去的一片蓝色裙角。

一切试图回避的记忆的碎片此刻尽数冲破了牢笼。

这就是他注定要走到的地方吗?就是他那只永远拴着锁链的右脚,一定要将他带回的地方吗?

戚少商无法再开车。他弃车步行,终于来到山间别墅,在荒草和落叶间,那屋子孤零零地,像死魂灵的坟墓。

他闻到雨水的味道,闻到杉树的味道,整片林子在他鼻尖融合。这熟悉的味道他曾经在另一个人的唇上尝过。

他的右脚带着他,走向别墅的大门。他仿佛听见一阵遥远的旋律,游荡在门窗、回廊和古旧的岁月里。

G弦上的咏叹调。

长长的深呼吸后,他的手终于握上别墅的门把。轻轻转动,“喀嗒”一声,门竟然扭开了。是有什么人曾经回来过?

戚少商走进昏暗的门厅,在柜上落满灰尘的相框中,他找到一张陌生却熟悉的脸。

那女孩曾在山坡上玩耍,为了追逐一颗跳远的珠子,跑向路的中央,她蓝色的裙子飘起来,她跑得太快了——

轿车撞上她小小身体的震动令人无助又害怕。

胸口仿佛有黑云直压进来,被匆匆掩埋在树林中的女孩的尸体,像翻新的泥土从记忆中被翻出,他终于记起了一切,曾忘记的、缺失的,全部回到了脑海中。戚少商又变回那个十一岁的自己,被锁在车里,一下下拍打紧闭的车窗,看着父母惊慌失措只想掩埋证据。他对着车外大喊,没有人听到他在喊。山路空旷无人,寂静的杉树林冷淡地吸收了所有声音。男人和女人疯狂驾车逃离现场,弯曲的山路上轿车极速行驶,后轮滑动,方向盘风车一样在转,车漂移出去,迎面撞上崖边的山石。一切翻滚的瞬间,十一岁的男孩闻到血的腥味,从每个人身上散发出来。

这是戚少商的秘密。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中,录音机不分昼夜播放着那支《咏叹调》,漆黑的房间空无一人,寂静像坟墓掩埋着他。

那女孩的名字他从不知道。

就像G一样,他也不知道G的名字。

G,就是车祸里死去的女孩的哥哥,别墅失踪女主人的儿子吗?

他母亲的失踪是怎么回事?

他和警察的死又有什么关系?

唯一确定的是,G就在戚少商的弦上,那根可以演奏出整支咏叹调的弦。

帷幕缓缓拉开,戚少商坐在舞台的灯光下。灰尘无处不在。他抬起弓,第一个长音从大提琴的弦上发出。

在咏叹调沉重而孤独的旋律里,他再一次想起G。

他触摸到了琴弦的脆弱。然而当他往下重压,他又感到了它的坚强。

他常梦到他,常梦到那一晚,与古运河相邻的客栈房间里,隐约的涛声,微亮的窗影,他冷如弦的肌肤和那之下滚烫炽烈的心脏……

那是真的一见钟情吗?

戚少商恍然回到十八年前的医院病房,有小小的敲门声,一个孩子生了病的沙哑的嗓音在问他:“这是什么歌?”

“是G的歌。是G弦上的咏叹调。”

“G弦上的咏叹调……”


(下)


封闭的音乐厅里只有琴声回响,像在群山的幽谷中,聆听那一阵阵山风传来的声浪。

顾惜朝坐在第三排,在最右边的位置上,感受着观众席上的黑暗带来的虚无的安全感。大提琴的琴弦震动,提琴手低着头,拉动琴弓的手臂坚定、温柔,灯光映照着他,仿佛一个深沉虚幻的梦境。

在雨季,即使雨停,树上的叶子一晃,雨就继续在落。

顾惜朝凝视着那把大提琴。它线条优美,颜色漂亮,琴弦在指与弓的掌控下,发出完美的乐音。它被演奏的时候,是否有感觉?它发出每一个音符,是否也感觉到被拉扯震荡的疼痛?

他在琴声里渐渐抽离,自己也变成了一把提琴,不知由谁在演奏。时光如同倒转的慢镜头,回到了一切开始的那一夜。

为一个尘封十八年的秘密,顾惜朝每晚都在做着噩梦。梦见自己动弹不得,梦见锯子、锤子、菜刀、甚至枪,任何可怕的武器,还有撬开、凿开、挖开什么东西的声音。

当年送他出国的那个男人,和他没有一点血缘关系,一年后便故意斩断联系,他幸而不曾饿死,被当地的老年夫妻收养,有了新的身份,新的名字,直到他们去世。养父还教给他如何演奏口琴。他带着自己那把德国生产的银色半音阶口琴回到故乡,所有人都叫他的新名字,没有人知道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那个名字和他的过去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名字重要吗?岁月早已变迁,街上的景貌他一点也认不出来。可当年的疑虑依旧在心中不曾消逝。母亲和妹妹突然失踪,一夜之间,房子里只剩下他一个,雨敲落在玻璃窗上,山中风声呜咽,树林沙沙作响。走廊如此黑暗,只有尽头的窗户洒下一点微光,他还在咳嗽,嗓音沙哑,胸口闷得窒息。

耳边不断回环着一支乐曲,那是他白天在医院里听到的,母亲的情夫把他送去医院就匆忙离开。他没法问,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一觉醒来家里来了好几个警察,为什么妹妹不在,妈妈也不知道去哪儿了?他在医院恐惧地到处走,一间病房里传来陌生的旋律,那旋律有神奇的力量,吸引着他,安慰着他,他情不自禁地走近,再走近。

此后多年,如果他只能吹奏一支曲,他一定吹的是这一支。

坟墓一样寂静的老别墅里,他面对走廊尽头早已蒙上厚厚灰尘的窗户,吹起唇边口琴。如果乐曲能够穿越时光,他要吹给十八年前的自己,在漆黑的下雨的夜晚,除了风雨声,还将有这支《咏叹调》。

顾惜朝开始寻找母亲那家产丰裕的情夫,他记得他是那么有钱,整座别墅和半座小山都是他的,那么有钱的人是不可能在世界上隐姓埋名的。他细细地查找,终于找到了男人的踪迹——因癌症晚期正躺在特护病房里,而家中子女忙着争家产,没有一个人守在他身边。

顾惜朝微笑着,轻声对他说:“还好。差一点就要见不到了。”

男人胸膛上贴满电极,各种仪器的电线、输液管在他周围交错环绕,如同正接受改造的机器人。他的头发全白了,瘦削地只剩下皮肤。见到顾惜朝,他就像见到了鬼魂,接通氧气的鼻导管不能满足突然急促起来的呼吸,他半张着嘴,发出粗喘,瞳孔放大,手指在床边颤抖。

顾惜朝伸出手,轻轻捏住了那输送氧气的胶管。心电监护开始尖叫,他按下橙色按键,让仪器关掉了声音。

男人颤抖的手一把抓紧他的手腕,眼角恐惧的泪光在闪烁。

顾惜朝俯下身,听见从他痰声满布的喉咙中发出两个音节。

“忏……悔……”

顾惜朝重新回到山间别墅,几乎翻遍了花园的每存土壤,最后挖开了自己儿时房间的那张床。

霉味中有隐约的臭味,床下一片空荡,像被盗走尸体的棺材。在木板的缝隙里,嵌着一颗失去光泽的珍珠。

他用力抠出珍珠,手指被木刺划破流出鲜血。他没法确定珍珠属于哪一条项链,记忆离他太远太远。但他知道它属于谁。

那个改变一切的夜晚,有人在他吃的药里加了安眠药,把尸体藏进床下,让他无意间成了杀人犯最好的掩护——让他躺在自己母亲的尸体上熟睡。

从没有十八年的失踪,只有完美无暇的谋杀。情夫早已对女人不满,他好嫉妒,也容易厌倦,他把女人当做私有财产来对待,全因两人还有个小女儿,这段关系才得以维系。那天下着滂沱大雨,从傍晚一直到深夜,情夫忽然到来,发现女儿失踪,立刻想到是女人只顾带儿子去医院看病,没有照看好女孩。他愤怒之下勒死了女人,把尸体藏在男孩的床下。

犯下了杀人之过,男人突然开始后怕,他主动报案,谎称女人带着女儿一起失踪。他并不知道,当天下午在山路上发生过一起惨烈的车祸,车祸中唯一生还的男孩向前来问询的警察陈述了这辆车此前曾撞死一名幼女的经过。警察带着笔记前来威胁,男人同意支付一笔巨款,用于隐瞒真相。警察烧掉了关于女孩车祸的那部分供述,母亲带着女儿一起失踪的悬案就此留存。

大雨浇落,顾惜朝从别墅泥泞的花园里走出。山林的气味随雨水一起击打在他身上。

他感到厌恶,厌恶,甚至想吐。

他接着找到了当年那个警察,自从收获巨款,警察终于辞去了令他无比厌烦的工作,四处玩乐,喝酒赌博。那一晚,顾惜朝站到他床前,男人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怪异又迷茫地笑了一阵。

“她在哪里?”顾惜朝轻柔地问。

笑意凝结在了男人脸上。

“她埋在哪里?”顾惜朝附到他耳边补充。

男人按住胸口,上半身抽搐蜷缩——他吓得心脏病发作了。药瓶应该就在桌上,可是他面前挡着一个人,他绝望地望上去,那人竟然平静地让开了。他看见了药瓶,他费力地向它伸手,身旁人平静的嗓音轻轻道:“有时,人生在世的折磨更胜于死亡的痛苦。”

他不信,他要活下去,他拼命去够那只药瓶——“哐”地一声,男人沉重的身体从床上滑下地板。

顾惜朝把被那只胳膊压住的脚尖慢慢撤出,这太讽刺了,没有人死于审判,所有人都死于疾病,就好像疾病开具死刑通知,在世界上随意空投。他蹲下身看地板上的人。如果这时候打个电话,也许他能够被救活。

顾惜朝轻轻笑了笑,从敞开的窗户翻身出去。走上石桥的一刹那,他的心突然空空如也。运河水在脚下日夜不停地流淌,真相并没有让他得到救赎,他是一条空荡却沉重的船,装载着无形的过去。

他本以为自己将永远独自承受这船的重量,直到他发现遗落了那支银色口琴。它和那个夜晚另一人身体上传来的温度一起,留在河边客栈的房间里。

找到那个人的时候,那人正坐在公园黄昏的长椅上,吹奏手中的口琴,吹得不好,断断续续,有时甚至没有声音,只是嘴唇贴在上面。

顾惜朝在街角处凝望着他,最终没有上前相见。

令他诧异的是,那人竟开始追寻死亡警察的线索,甚至一直追到山间别墅。

对其而言,那场相遇不该只是一次寻常的一夜情吗?

为什么要寻找自己?

顾惜朝身后背着一串灰暗的故事,像龟背着无法逃离的壳。

可有人追着他不放,把手伸进厚硬的龟壳里,要抚摸他柔软的身躯。

他忽然察觉到另一个自己,在这躯壳下的另一个自己,被冰冷的雨水浸没、被沉重的血腥淹没的自己,重新开始了呼吸。

封闭的音乐厅里只有琴声回响,像在群山的幽谷中,聆听那一阵阵山风传来的声浪。大提琴的琴弦震动,顾惜朝坐在第三排,在最右边的位置上,模糊地望见和那坚定温柔的持弓的手臂相反的,提琴手脸上深沉而黯然的神色。

他拉的正是《G弦上的咏叹调》。这支曲子被他演奏的那么好,好像绝望中漏下的一线天光,灰色的世界因而竟有了微微光明的错觉。

G本就是他提琴上的一根弦。它被演奏的时候,当然有感觉。它发出每一个音符,便感觉到被拉扯震荡的疼痛,可是它全然接受,只因没有痛苦,曲便不足以成曲。

顾惜朝想到,其实那个晚上他只是需要一个人。不是他,也可以是别人。

任何走在漆黑河水边,走过玻璃窗的人。

但他遇见的偏偏是他。

他看见那个男人,从酒吧外的街道上,从人群中走来,双眼盛着萤火似的微光。

就好像那支有萤火之光的咏叹调第一次在他耳边响起时——

“这是什么歌?”

“是G的歌。是G弦上的咏叹调。”

“G弦上的咏叹调……”

他在病房门外默默驻足,听见里面的人问:

“进来一起听么?”

他推开房门,双腿缠满绷带的男孩侧过头来望着他。

窗外阴云密布,将要下雨。

十八年后,灯光迷乱的酒吧里,顾惜朝遇到和那个男孩有着同一双眼睛的人。他蘸湿手指,在木桌上轻轻写下自己的名字。

G。


(尾声)


戚少商右臂的症状突然间好了,随着他想起一切,他的脚也不像从前时常会痛。经过许久,走路、跑步或拉琴,都不再有任何问题。

医生对他说:“现在看来,你的症状的确是分离-转换障碍。”

他问:“那是什么?”

医生笑笑:“不用在乎了。都已经过去。”

G依然杳无音信。

戚少商带着他的口琴,又回到古运河旁。依旧是夜晚,依旧是霓虹灯影、游船店铺、拥挤的游客。

一个朋友开玩笑告诉他,要寻找一个人,最好的办法是回到原地。

他再次走到酒吧的玻璃窗前,这次他终于想起来抬头,看看那木匾上刻的究竟是哪两个字。

然而窗后,却已不再有G的眼睛。

戚少商走上石桥,桥连接着此岸和彼岸,河水从桥洞中流过,在两岸的喧嚣里反而显得静谧。他站在桥顶,对着烟波灯影,用那支属于G的旧口琴吹奏起《G弦上的咏叹调》。他并不很会吹,至今只能断续吹出最前面的一小段,舌尖抵在吹口,他唇中的气息变成乐音,和波浪一起漂浮游荡。

忽然之间,他看见G,仿佛就在桥下的波影中。

他忘记了吹奏,口琴离开唇畔,但乐音却没有断绝——《咏叹调》回响在古运河的波涛和两岸的窗灯间。戚少商缓缓抬头,在对岸,那铺着黛瓦的屋脊上坐着一个人,唇下贴着一把口琴,角度恰好和桥上的戚少商遥遥相对。

G透过薄薄的月色凝视着他。

G的眼神幽深又清澈。

G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不是他琴上的弦。G是一个人,与他紧紧贴近密不可分的人。

在河边狭窄的巷道里,戚少商发现G唇上湿冷的山林味道消失了。和他右半侧身体的隐疾一样,G身上始终沾染的味道来自同一段过去。

现在它们都消失了。

风从身旁、从头顶吹过窄巷,巷子的一头是黑暗莫测的运河水,另一头是光怪陆离的花花世界。

他们疯狂热烈地接吻,G在戚少商的左手心写下“G”,和那天一样。但这次他又在他的右手心写下自己旧日的名字。

他叫顾惜朝。他已消失在世界上整整十八年的名字是整幅拼图的最后一块。

他原本以为,人们终此一生都将生活在一根颤抖的钢索上,永远摆脱不了过去的阴影,永远摇摇欲坠,如临深渊。

可如果那不是钢索,而是一根弦呢?

有人握住他的手,也在他的手心写字。

他明白了,无论是“G”还是“商”,它们都是弦。

如果那是一根弦,它的颤抖,就不再可怕。

他回到原地,原本只是想再住一晚那个充满回忆的房间,却听见桥头他的旧口琴吹响《咏叹调》的第一句旋律。

此时他已经有一支新的口琴。

一首乐曲既然开始,为什么不继续呢?

在同样的地点,同一个房间,同一扇窗前,运河涛声依旧,他吻住面前的人,得到虔诚而热烈的回应。他们紧紧搂抱在一起,像同根的植物缠绕在一起。


像毁坏的大提琴,只剩最后一根弦。

犹能继续演奏。

  

  

   

   

G弦上的咏叹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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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文中地点案件皆有多个原型,已作必要改写。


注2:

《G弦上的咏叹调》:https://music.163.com/song/404784513/?userid=76395046

《G弦上的咏叹调》口琴版:https://music.163.com/song/247265/?userid=76395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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