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声鹰鸣,顾惜朝抬起胳膊,迎接那只威风凛凛飞扑而下的生物。
雄鹰理了理翅膀,侧过一只腿。顾惜朝卸下那稳稳绑着的小竹管,唇边携了一点笑意。有些孤傲的、有些得意的、有些愉快的笑意。它出现的时候,往往意味着他心中正算计过千头万绪,并且完美地抓住了关键的那一缕。
扬手间,雄鹰从他怀中飞出,展翅直上九天。
——嚯,黄昏的京郊的天,竟也十分辽阔。
他将从竹管中取出的纸卷展平看了一遍,便握入手中,再松开时已化作齑粉。
唇边笑意更甚。
然这笑意只留了一瞬,便从他脸上消失地干干净净。
他是个疯子,一个失去了一切,独自住在京郊小院的疯子——而疯子是不应该这样笑的。
不过,他笑不笑,也没有人会关心。
见过他此生最真挚笑容的两个人,一个因他而死,一个因他生不如死。
鹰在小院上方盘旋了两圈,飞走了。
他望着它远去的方向,面色沉静,眼中锋芒一闪而逝。
一日大鹏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微风无力托举鲲鹏,他的鹰已不再叫做“微风”。
但它也没有别的名字。
因为他不是鲲鹏,不需借力而飞。
他自己就是一只鹰,在深暗的林间轻啄过伤口,等待天明时分再度展翅。
即使死,他也要死在天空中。
2
圆月初升,万户千灯。
中秋。
戚少商在京城的屋顶上飞。
他真的是在飞。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潇洒的身姿早已超越了“轻功”的范畴——那只能是“飞”。
不愧是神龙。
偏偏只有一个人,敢对他说“戚少商,你插翅也难逃!”
笑话,他需要插翅?
纵然狼狈不堪,也要声明:
“你记住,逃的人,是你!”
——戚少商急忙凝住神思,更加专心地飞奔。
他在这个时候飞奔,当然不是为了赶回金风细雨楼吃月饼,而是因为他如果停下来,就会“咕咚”一声栽倒再也爬不起来,所以他只能飞,一直飞。
他中了毒。
他小心再小心,还是中了毒。
他回想事情的经过,想不出毒下在哪儿。
在酒肆中他根本没有喝一口酒,只是忍不住看了看,忍不住闻了闻,忍不住叹了声,这年头,京城竟然也有了不掺水的酒?
然后他就忍不住中了毒。
据他推断,这毒除了令人筋骨麻软,还会让人产生幻觉。
比如他眼前就在莫名地泛青。
——什么鬼毒?!
他有些晕,隐约觉得自己走错了方向,却分辨不清。
灯火渐渐稀疏,他从屋顶飞到了树顶,然后从树顶上一脚踏空,“咕咚”一声栽了下去。
只这一点偏差,他的力已竭,毒已发。
他仰身躺在地上,正对着夜空如水。
嗬,今晚月亮真圆……
3
顾惜朝在小屋中喝酒。这恐怕是他最后一次在此喝酒。
明天,他可能就会永远离开这里,不再回来。
酒味很淡。
他在心中默默和这屋后所埋的人作别。
生前我未陪在你身边,身后……
他捏紧杯子,一仰而尽。
屋内只有烛光一点,和他的心绪一起明灭。
月色很好,他知道,但他绝不会出去看。
太好的月色总让他想起某个夜晚,剑影、琴音,生平唯一得以一展的情怀。
明明如月,忧从中来。
门外突然一声巨响,顾惜朝瞬间起身,指风点灭灯烛,屏吸贴到门边。
半柱香过去,院中毫无动静。
他将门轻轻推开一条小缝,看见了夜色中的一双脚。
门缝推得大些,他接着看见了双腿……腰带……衣襟……
门完全推开,京师的群龙之首静静躺在他的小院中,睁着眼睛,仿佛正在赏月。
难言的感慨升腾而起,他缓步跨出屋门,走到那条白龙身边,蹲下身去。
4
戚少商现在不能说话,不过他有一双比嘴更厉害的眼睛,它倒映着明月,还闪烁着一些变幻莫测的复杂情绪。
他发现自己运功逼毒完全无效。
之前凭着强大的意志力,毒药产生的幻觉始终微弱,可是忽然,一瞬之间,他脑海中那个青色的影子变成了一个完整的人,蹲在他眼前,微卷的长发拂过他的脖颈。
幻觉居然还有触感的么?!
脖子麻麻痒痒,如果他能动,他恐怕会忍不住打个激灵。
这么说来,还好他不能动。
幻觉背着月光,面容模糊,只看得清一个剪影。只见这影子探出手来,先是拿手背试了试他的额温,然后轻轻搭上了他的脉。
片刻,指尖从手腕上撤回,幻觉起身离开,不一会儿带回一个小药箱,往他身上扎了几针。
扎完针幻觉就消失了。
——咦?
他发现自己麻木的肢体渐渐解冻。
他眨眨眼,月亮无辜地与他对视。
他缓缓从地上爬起来,眼前是一个小小的屋子,屋门禁闭,窗纸中透出一点灯光。
屋旁还载着几株秋海棠。
他稳了稳脚步,上前敲门。
“月色如许,关门点灯岂不无趣?”
无人答话。
他又敲门:“针可以拔了吗?”
门开了。
顾惜朝叹了口气。
戚少商忽然软倒下去,顾惜朝接住他,把他挪到屋内的椅子上坐下,那双手很快地拔下所有银针,然后换了几个穴位又扎上去。
戚少商艰难地活动了一下手臂:“我以为你帮我解了毒。”
顾惜朝摇头:“此毒无解,好在毒性不强,以银针刺穴,可暂时压制。”
“这是什么毒?”
“对影。”
“对影?”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顾惜朝给自己添了一杯酒,悠然举杯道:“此毒以酒味为引。酒越纯,混在气味中的毒越浓烈。不需饮,便足以醉人。”
“但这其实……也不过就是麻药罢了。更新、更厉害的麻药。据说它的特别之处在于,可以令人见到想见而不得一见的人——乖乖地在幻觉中受药性摆布。”顾惜朝一笑,“不愧是大当家的,中毒已有半个时辰,仍然十分清醒。”
戚少商额角微跳。
顾惜朝又说:“大当家酒量极深,恐怕从未喝醉过吧?”
戚少商摇头。
是承认从未喝醉,还是否定从未喝醉?
“你方才说此毒无解?”
“是没有解药,不过还有最自然的解毒方式。”
“哦?”
顾惜朝把酒壶推到戚少商身前:“多喝一点,把毒排出来就好。”
这么简单?戚少商的眼神在无声询问。
“就这么简单。不过——大多数中了毒的人是没机会用这个方式解毒的。”
戚少商用没有扎针的手端酒杯。
一杯又一杯。
后来他干脆端起了酒壶。
“还有吗?”他摇摇空荡荡的壶。
顾惜朝从桌下拎出一只酒坛。
月光从没有关紧的门中洒进来,一直洒到他们脚边。
就像是回到了某个夜晚,相对而坐,举杯共饮。
琴剑相知。
只是所喝的酒如今已不再相同,那份情谊……难道还在吗?
没人说话,他们只是喝酒。
独酌。
——若无知音,千万人亦是独身一人。
对影。
——明月之下,酒盏之旁,你希望对着谁的影?
5
戚少商走出了小院。
夜已经深了,玉轮银光,汨汨如河流。
他回首,看见屋外那几株秋海棠,小小的花在夜风中摇晃。
他忽然想起,白牡丹的房中也曾插过几枝这样的花。那时她说:“秋海棠,八月香,又名相思草、断肠花……”
太过明亮的月色一下子将他淹没,像剑戟撕破了重帘,种子冲出了土壤。他箭一般冲回屋内,抓住了那支青色的袖子。
顾惜朝吓了一跳。
戚少商说:“我注意到你没有吃月饼。”
“那又如何?”
“金风细雨楼的月饼做得还不错。”
顾惜朝失笑。
戚少商放开了他的袖子:“你应该出去看看,月色真的很好。一年或许只有一回——一生或许也只有一回。”
“大当家的,你我之间不必打谜语。我早已不是疯子,你也不是傻子。我已不疯,但我丝毫不瞒你,因为我知道,倘若我想东山再起,你必定是第一个我需要面对的人。”
“不错。我不是傻子,所以我同样知道,你的‘东山再起’意味着什么。”
“那你为何还请我去金风细雨楼吃月饼?”
“因为我那儿的月饼确实好吃——比你将去的任何地方,都要好吃。”
“……戚大侠什么时候也学得这样油嘴滑舌?当了几年楼主,果然非同凡响。”
“不比顾公子,在这小院中亦能掌握天下事。‘对影’在江湖上出现不过数日,连六扇门都未有记载,你却知道。”
顾惜朝挑眉微笑,戚少商心下慨然,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表情。
“我不出门,自然有人来请我。”
“顾公子挑人,恐怕不分先来后到吧?”戚少商突然出手,顾惜朝反应也极快,说话间两人已过了十几招。戚少商步步紧逼,领着顾惜朝来到小院中。
月华如练,避无可避。
“我正是来请你的!”戚少商咬牙道,一招穿云掌,从顾惜朝肩侧滑过。
“请我去吃月饼?”
“是!今年的!明年的!往后每一年的!”
顾惜朝一下子停了手,戚少商的掌力没收住,往前一扑,扑到了顾惜朝身上。
顾惜朝一动不动:“你的毒真的解了吗?”
——你的毒真的解了吗?你的酒真的醒了吗?天上的月,怀中的人,真的不是幻觉吗?
戚少商道:“是你说的,‘对影’没有解药。”
月色无言,他们彼此相望。
不是‘对影’没有解药。
是我渴求知音的心情,没有解药。
明明如月,此时,你伸手可得。
顾惜朝抬头望月,在月色中,他作了一个决定。
他不知这决定是好是坏,是对是错。
但他看过戚少商的轻功——不愧是九现神龙,他飞得很好。
那么,两个人为什么不能一同展翅?
负手往院门走了两步,见戚少商还未跟上,他转身道:“我不认得路。”
末了又补上一句:“……希望金风细雨楼的月饼,是真的很好吃。”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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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我要让全天下都知道,金风细雨楼的月饼,被你承包了。”
“这就是你说的好吃?”顾惜朝望着剩下的那四分之三月饼,打消了再吃一口的念头。
戚少商认真地说:“有时候呢,你觉得一样东西很好吃,但其实到了口中,才发现不过如此。”
意味深长的眼神。
顾惜朝道:“月饼的味道都是一样,关键要看跟谁吃了。”
同样意味深长的眼神。
戚少商忽然起身:“你等我一下。”
他从窗边飞了出去。
回来的时候,他怀中抱了三个酒坛,另一只手还拎着两个,轻飘飘落进房内。
酒香四溢,顾惜朝眼睛一亮:“这味道……莫非?”
戚少商把酒坛放下:“酒家已关门,我摸了这几坛子出来,明日再让人去付账。”
顾惜朝站起身:“屋内逼仄,实在辜负明月,不如……”
戚少商已会意地飞上房顶。
顾惜朝跟着上去,接过戚少商递来的酒碗,喝了一大口。
烟霞烈火和清明月色溶为一片。
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难道‘对影’……?”
戚少商点头,眼中有一丝狡黠。
顾惜朝忽然觉得自己的手脚有点软,喝醉了一般的软。但他不可能中了‘对影’——戚少商还仍然好好的。
他也没有出现幻觉——除非此刻就是个幻觉。
戚少商笑着说:“你担心什么?就算这酒气中有毒,把这些喝完,你的毒也就排出去了。”
——好像有哪里不对?
来不及细想,两人已经又喝起了酒。
——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
眼看一坛已经空了,戚少商拍开一只新坛子,手一勾,坛子飞起于空中,旋转中坛中酒倾倒而下,注满了一碗。
——不知有吾身,此乐最为甚。
顾惜朝敲着酒盏,戚少商拔剑相和。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两人一齐举杯,邀月同饮。
——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
朦胧中,只听到戚少商的声音说:“谁先醉了,明年的月饼,就让他负责做……”
——听起来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的样子。
顾惜朝已经歪倒在梁上,风吹得他青色的袍袖一振一振。
不知哪座小楼上,此刻有邈邈人声,唱着一支中秋的歌:
谁言秋风不解意?醉里秋风亦多情。
谁言明月不知心?团圆乡中——夜月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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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的脑洞。
看到片刻的词卡(Vol.0719:在一起),就忍不住啦!
于是继《枫桥夜泊》之后,俺就在毁诗的道路上一去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