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戚顾)

两千年时光中的三块碎片。

 

1

 

3124年  地球遗迹

 

斯瑞点了点嵌在宇航头盔一侧的耳机,打开通话系统,几秒的静默过后,他和何郴接到了同一个频率中。

“嘿,你在哪儿?快到我这儿来,你绝对想不到我找到了什么。”

三十秒后,何郴开着地表飞行器从另外一个标地赶来。他们这支小分队三天前抵达这个古老星球——祖先曾经生活的地方。视野暗沉而粘稠,能见度非常低,高高耸立的——应该成为“建筑物”的东西风化严重,透着陈旧的死气。整个星球表面覆盖着一层厚重的污染气体,高密度射线交织。它如同千万个宇宙中没有生命的星球一般,寂静地可怕。

斯瑞和他的伙伴们被命令不得进入任何一座建筑,只在外围进行基础勘测,等待研究队正式到达再作安排。

此时,斯瑞举着手里的探测仪,以绿色为基本色的屏幕上显示出一个长条形的图案。支在他身旁的“全息盒子”里,一幅全方位的立体解析图在不断旋转。古朴的剑身,印刻的纹络,依旧和千年之前一般清晰。

“看!你相信吗?我找到了一把‘剑’!天哪——一把‘中国古剑’!多么久远的一件文物!只在那些老掉牙的资料中才能见到!”他激动地语无伦次,指着面前一座风化得看不出原有形状的建筑。

“你现在可不能进去,里面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何彬摇头,“再说了,我们又不是来考古的,你关注这个干什么。”

“唉,我只是觉得它好看嘛!你想,我们撤离地球的时候多么可惜,有那么多东西都带不走。古老的王朝,美丽的——”

“够啦。”何彬打断他,“原来你是个怀旧主义者。”

斯瑞略为不甘地摆摆手,关掉了探测仪:“好吧、好吧。新的时代,新的文明,我明白。”

“就为了这个把我叫过来?”

“你知道的——你是离我最近的可以交流的生物。难道要让我对卡莱尔解释什么是‘中国’?”

正在这时,他们的通讯系统同时响起了代表通知的一个短暂“滴”音。

“连云号已抵达地球,请各队长上舰汇报。收到请回复。”

他们立刻回复:“收到!”

何彬朝斯瑞耸了耸肩,开着他的飞行器走了。斯瑞的耳机里传来一句嘲讽:“‘噢,舰长,我发现了一把中、国、古、剑!’!”

他无所谓地吐吐舌头,从口袋中掏出折叠电脑,召回一千米之外的卡莱尔。

圆柱状的机器人滚着轮子从地球车上下来:“长官,什么事?”

“拿着。”斯瑞把探测仪交给它:“帮我收集里面那把剑的资料。”

“剑?”卡莱尔很困惑。

“唉,就是这个东西,看见了吗?”

透过厚重的气体,太阳呈现出一种暗沉的黄,像变质的蛋黄酱。

斯瑞爬上飞行器,往连云号的降落地点飞去。他回头看了一眼,卡莱尔正不知所措地举着探测仪。

 

“β象限有一颗恒星正在毁灭,他们都赶去围观超新星了。”

斯瑞通过长长的电梯到达舰桥的时候,几个舰员正在闲聊。看见他进来,他们甚至都懒得露出一点重视的表情。绿色头发的书记官站起来同他握手,抱歉地说舰长很忙,所以自己将代替他接受队长们的报告。

“很好。”很快这位书记官就带着倦意打断了斯瑞的陈述,“这样就可以了,概要就可以。再交一份表格,对。呃……接下来的计划会在24小时内下发。请保持你们的线路畅通。”

斯瑞对如此敷衍的汇报感到失望,正无精打采地离开,迎面走来一个人。那人身姿挺拔,举止优雅,但是仔细看去,能看出他的一条腿行动不大自然。斯瑞忍不住注意到了那张脸——五官中含着某种古老的韵味。他放缓脚步,想着这种韵味他曾在什么地方见过。转眼间他已和那人擦肩,一个机器人无声滑来:“顾中校。舰长在等您。”

斯瑞于是默默叹了口气。

——看来舰长不是没空,是只对这位年轻英俊的中校有空。

 

顾惜朝跟着机器人穿过迂回走廊,来到一扇门前。门上有七八种颜色,涂得杂乱无章。他扫过一眼,抬手敲了敲。

“请进。”

门循声滑开,顾惜朝说:“舰长,你的审美品位真是不敢恭维。”

没料到这竟是来人的第一句话,房间里的人愣了愣。

“否则就是,你希望所有来到这扇门前的人都受到这些颜色的心理暗示,选择走开,使你免于被打扰。”顾惜朝接着说。

“……意见发表完毕了吗?”

“基本上。”

舰长站起身,伸出手:“戚少商。”

“顾惜朝。”

“久仰大名啊顾中校。”舰长微笑,“战功赫赫的‘黑鹰少校’——如今是‘黑鹰中校’了。”

“不敢。”

“不知道什么事竟然让顾中校追到地球来,非要上我这小舰船?”戚少商的目光有意无意在对方身上逡巡,“本舰此次执行的是科学任务,不是战略任务。”

“幌子。”

“哦?”

“地球不过是你们航程的中转站。一支十五人的小分队,一颗废弃的星球,并不值得出动连云号。”顾惜朝把手插进裤袋中,环着房间走了一圈,定在窗边,“元素分析、环境再评测——这种鬼话居然也有人信。”

戚少商弹了下舌尖,转身倒了一杯调味酒:“直说吧,你来有何贵干?”

顾惜朝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眉目中的傲气忽然变得柔和起来。他微笑道:

“我来,请求加入。”

戚少商被酒呛了一嗓子。

“你?”

“我。”

他忍不住又打量起眼前这个青年中校。他的故事他有所耳闻。人类文明从地球上迁出已有三百年,这三百年中,他们分布在不同象限的基地一直处于严酷的反侵略拉锯战中。从温室般的地球,一步跨越到黑暗的宇宙,起初他们非常被动。在地球上用血泪换来的短暂和平,不过是新旧征战史的节点。

有些人正是为了这样的时代而生的,顾惜朝就是其中之一,他的战略天才如同传奇。然而,在十三年传奇的唯一败绩中,他永远失去了自己的自然左腿。再生组织能够复制骨骼、肌肉、血管、神经,却复制不了他那具身体的灵活默契。

此刻他站在宽阔的舷窗前,气定神闲仿佛胜券在握。能够想象,他在灿烂星河间笑傲风云的样子。

戚少商微微眯起双眼:“——为什么?”

“我和你一样,想去更远地方看一看。人类现今所有的基地都不会是永久居所,早晚有一天,我们需要新的宇宙。”

“离开地球之后,人类就注定漂泊。”戚少商斟酌了一下词句,“连云号,或许就是我的永久居所。但你……”

顾惜朝昂首:“戚舰长,面对陌生的时空维度,你会需要一个战略官。”

“不不,”戚少商摆手,“我的意思是,在你的战场上,还有无数的光辉和荣耀在等着。但是上了连云号,就只有漫长孤寂的路途——说个不太恰当的比喻,这像是流放。”

“你把我的战场想得太过局限。”顾惜朝微微扬起唇角,“我的战场,从来不是几艘战舰、几个基地,而是——整个未来。”

戚少商眼神一亮,流露出欣赏之色:“顾中校不仅一表人才器宇不凡,而且目光深远。”

“戚舰长同意了?”

“军部肯放你走?”

顾惜朝撇撇嘴:“我知道的事太多,又不肯做某个人的替罪羊,所以有人正巴不得赶我走。军部人才济济,我早已经不再那么重要。死在政治斗争中可不是我的理想,与其坐以待毙,我宁愿自动请辞。”

寥寥几句话,话里的意思是:反正我也没地方去了,收不收我你说了算。

可那双眼睛里分明写着: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戚少商皱眉:“你这是破罐子破摔?”

“把自己心爱的连云号比喻成破罐子,不太好吧舰长。”

戚少商摇头:“顾惜朝,凭你这一张嘴,我要是军部的人,绝不会放你走出第五基地。”

这玩笑并不好笑,但顾惜朝笑了,笑得甚至还有点温柔。他微微倾身:“戚舰长可以先考虑,今天要不要放我走出连云号。”

戚少商退后一步,转身重新拿了个杯子,倒了杯酒递给他:“实不相瞒,有人向我‘推荐’过你。”

顾惜朝稳稳接过杯子。

“不过,百闻不如一见。”戚少商顿了顿,“连云号一直在等着它的战略官——”

他微笑:

“——所以,欢迎加入。”

顾惜朝挑起眉梢,一个自信而得意的笑。

戚少商给自己的杯子添上酒:“在古老的地球文明中有一种仪式。喝过一杯酒,从此生死与共。”他潇洒地举杯,“今后,陌生的时空和维度,我们共同进退。”

顾惜朝垂眸,晃了晃杯中的酒,然后抬手碰杯,仰头一口饮尽。

“戚舰长是个颇有情怀的人。”

“我相信古老的盟誓比一份文件更有效。另外,看在这句话的份上,你之前批评我的审美,我就不计较了。”

“门上那些到底是什么?”

“那是地球的颜色。蓝天、碧海、黄沙、金红的太阳……它曾经的模样。”

顾惜朝微微惊讶,目光中隐约有一丝柔和的歉意。

“我在学院上课的时候曾经疑惑过,为什么科技水平早已取得突破的人类,会让地球的生态圈在太阳末日前崩溃。不过……”他讽刺地一笑,“后来我明白了。既然我们是一个在和雅鲁星人的战争中都不能停止内斗的种族,那么我们的祖先当年,也不会为了地球的明天而真正合作。”

“或许他们知道这一点,所以在唯一一次合作中研究出了逃命的方法。”无奈地一笑,戚少商接着说,“永不会再有第二个地球了,但我们还是得不停寻找。有人在实验室里找,有人在数据里找,而你我,在路上。”

他拍了拍顾惜朝的肩膀:“——有些精神总归活了下来,并且还将一直活下去。”

顾惜朝犹豫了一下,握住了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

“物理学家、数学家、生物学家,有名字的、没名字的……是过去一千年中一代又一代的努力,最终让人类文明得以保存。所以我们还担心什么?往前走,总会有路。希望,就在下一个光年。”

 

斯瑞回到驻地,决定把今天的任务缓一缓,先踏踏实实睡个觉。这些长官们,对小分队辛辛苦苦的外围勘测一点也不重视。

等他一觉醒来,只见何彬翻着白眼说:“连云号已经走了。”

走了?!

他急忙跳起来,找到自己的头盔,翻找储存在接收器里的信息。

“各队长注意,任务计划如下:对地球环境进行全面测评,尽可能多地收集数据资料——换句话说,尽可能久地留驻地球。”

何彬像看傻瓜一样看着他:“当初被骗出来的时候,谁跟我们说这是短时作业?”

斯瑞怔怔地放下头盔,没理会何彬的话。他由连云号联想到了昨天见过的那张脸庞,并且恍然大悟地想起,那种古典的韵味,内敛而锋利的感觉,正是属于废墟中的那把中国古剑。

那儿或许曾是个博物馆,或许是个研究所,或许是仓库……不过现在它只是废墟。

地球曾经是什么模样?

而它又曾经是什么模样?

他抬起头,透过生活舱圆圆的舷窗,看着外面那片漂浮着污染颗粒的暗沉天空。

一切都回不去了。那么未来,又会是什么样子?

 

在更远的远处,茫茫宇宙中他看不见的地方,一艘孤独的舰船,正驶向横无际涯的黑暗。

 

2

 

2124年  中国北部

 

三号坑里,一把古剑的剑身已经被游离出来。戚少商拿刷子小心扫去土灰,一手托住剑柄,一手握住剑身,郑重而缓慢地将它捧起。悬臂摄影机绕到他身边,周围的同事们扬起一阵小小的欢呼。

杨教授走过来,显得有些激动,和他一起把古剑转移到近旁的工作间作进一步的处理。

除了队里的同事,工作间里竟然还多了一个不认识的外人,戚少商正觉得意外,杨教授拍拍他的肩膀:“来,认识一下!这是小顾,他父亲是顾宏明教授,我的老朋友。”

戚少商做了一个“哇”的嘴型。顾宏明,如雷贯耳。怪不得杨允这个严谨到家的老古板会让那个人进到现场来。

“这是戚少商,我的学生。”

“外人”走过来,向他伸手:“顾惜朝。”

他急忙去握手,却见对方的眉毛忽地扬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带着手套,满手泥灰毫不客气地蹭到了人家手上。

“对不起对不起。”他笑着把手套退下,转身去拿纸巾,顾惜朝却随意地拍了拍手:“没关系。掩埋过宝剑的尘土,我也可沾点侠气。”

杨教授见他们并无尴尬,便放心地跑回现场去,一号坑边上聚了一些人,正议论纷纷。

顾惜朝好奇地问:“出土之后,还要做什么呢?”

“多呢,评估鉴定……一堆程序,还有烦死人的万字报告。”戚少商说,“我经常同他们讲,挖土的事情我来,写字的事情你们来。”

顾惜朝笑:“你倒是很会占便宜!”

他嘿嘿应道:“哪有?灰头土脸的还不是我?”

“那是珍贵的尘土。”

“哎。对了,你没干这行?你父亲当年可是风生水起。”

“我志不在此。”

“那……”

“我与数字打交道。”

“数学家?”

“数学的仆人。”

正在这时,一号坑旁一阵喧哗。杨教授的声音远远传来:“嘿!看——看这个!看见了没?”

看见了什么?顾惜朝和戚少商面面相觑。不一会儿杨教授进来,眼睛闪闪发光,简直青春焕发:“大发现!”

他们围过去,只见一件像弓弩又不像弓弩的奇特兵器,正在被移交到工作间里。

“战争史会被改写吗?”一个声音说。

“是兵器史。”另一个声音纠正他。

“这玩意儿看起来很厉害啊,怎么,后来失传了?”

“可惜,搞不好它只用过这一次,在这场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战役里。”

“时间里消失的东西那么多,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戚少商说,“快找个人看看几个老教授,别太激动血压上去了。”

顾惜朝说:“怎么你跟他们比起来,好像一点也不兴奋?”

“我不兴奋吗?”戚少商眨眨眼,脸部肌群一瞬间全激动了起来,“我兴奋地飘起来了!”他拔腿往工作间外跑去:“等会儿再聊!我过去看看今天还有没有留给我的!”

为了庆祝能上头条的大发现,这一天晚上大家都被放了假,在这偏僻的荒漠中随便找了间馆子喝酒聚餐。小桌子旁三三两两的人挤在一起,杨教授拉着顾惜朝,非要同他回忆他和他父亲意气风发的青年时代。

“是是是,您那叫一个天下无敌。”戚少商在一旁插嘴。教授难得高兴,不与他一般见识,正要继续回忆,邻桌的助理拿着手机走过来:“教授,电话。研究所里来的!”

“现在才来?”他站起身,“真忍得住!哈哈……”

眼见着教授绕过椅子,走出去接电话,戚少商往左一挪,填住他和顾惜朝之间的空隙。

邻桌仍在讨论今天出土的那古老又新奇的兵器。

“我们把视频传给这方面的专家,有人猜测它只是一部分。”戚少商说,“可能还有个底座,或者别的部件,还没发现。我们这行值得兴奋的事实在太少了,这一件来得太突然,大家简直不知所措。”

“听说这个战场大概近千年了?”

“恩,根据一开始挖出的东西判断,是宋代的。”

“噢……”

顾惜朝想起了那把他来时刚出土的剑,它似乎在后续的新发现中已经被他们遗忘了。

“那把剑呢?有什么特别吗?”

“哪把?”戚少商回想了一下,“哦……跨越千年,平凡无奇也会变成‘特别’。同样,即使它当时非常特别,千年之后也只是平凡无奇,和白骨啦,断箭啦,一起从土里被刨出来。”

“哈,可你待一粒千年前的尘土都十分珍重。”

“正如你对待每个小数点。”

“数学的世界里,没有尘土,只有微粒,最细小的组成最伟大的,最本质的组成万物。”

戚少商笑了,他向身旁的数学家比划道:“我这里呢,是过去组成未来,未来又组成过去。”

朗月孤悬在他们头顶。这里天空广袤,夜幕无垠,小酒店的灯光孤零零地,没有一丝都市气息,很容易让人模糊了时代感。

戚少商举杯示意,顾惜朝和他相碰,两人用玻璃杯喝啤酒,竟然喝出了几分风流的味道。

“你对考古不感兴趣,为什么来这?”戚少商问。

顾惜朝捏着玻璃杯口:“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回国,所以特意在临行前来看看朋友和长辈们。”

“哦?”

“准备参与一个项目。会持续很久——或许就是一生。”他偏头看他,眼中确有不舍和伤感。

戚少商慨叹:“一生,那真的很长。”

“也很短……”顾惜朝说,“在那把剑之前,我看见一具骨骸在它之上被发掘。它的一生,就短到只剩出土的一瞬。”

“恩,那应该是剑的主人。因战争而死——虽然我们现在都不知道,那场战争是为了什么。”戚少商胳膊一撑,活动了一下肩膀,往后靠在椅背上。

“它为之奉献生命的战争,已不被后人所理解。我也一样,对于我要研究的东西,即使投入一辈子,可能也不会有什么成就。”

“除却到达终点的最后一步,前面的每一步都看似毫无意义。剑主人在千年之前的作为虽然不为人知,但此时此刻,却正是在在那一刻的基础上诞生的。时光让一些意义消失,却会让另一些显露。”

顾惜朝挑眉:“你是在安慰我吗?”

“你需要安慰吗?”戚少商笑起来。他笑的时候颊边露出两个酒窝,亲切又温暖。

“其实我并未去想这些。”顾惜朝顿了顿,“我想走这条路,所以不在乎它有否意义、是否重要,那不是我能评判或决定的事。我只知道,我愿追求它,为之付出一生。”

“好!”戚少商拍案,“来来来干了这杯,我敬你。”

话题不停改变,上天入地,溯古回今,时间在语言里变得微邈。从太阳到天狼星,光需要走8.6年,而思维只需要一刹。

隔了好几个桌子,他们一个喝醉的同事正手舞足蹈、大声背诵着一首诗:

 

科尔多瓦

孤悬在天涯

 

漆黑的小马,圆大的月亮

橄榄满袋在鞍边悬挂

这条路我虽然早认识

今生已到不了科尔多瓦

 

穿过原野,穿过烈风

赤红的月亮,漆黑的马

死亡正在俯视着我

在戍楼上,在科尔多瓦

 

唉,何其漫长的路途!

唉,何其英勇的小马!

唉,死亡已在等待着我

等我赶路去科尔多瓦!

 

科尔多瓦

孤悬在天涯

 

“科尔多瓦……”戚少商念,“你说——”刚出口两个字,他忽地止住,摇头自嘲,“没什么。”

“怎么了?”

“想了一个很傻的问题——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们要离开地球了,能带走些什么。”

顾惜朝笑了一声:“为什么会想到这个。”

“就像一切有起点,一切也总会有终结。”戚少商耸耸肩,“研究、回顾、考古,都是想在时光流逝中抓住点什么。但也许有一天,我们会被迫放弃所抓住的东西——比如离开地球的时候。”

“噢……”顾惜朝低声笑,“文明延续的代价,还是等到我们需要并且能够离开地球的时候再说吧。在此之前,只希望生物圈不要在核武器和污染中崩溃。多留一点时间,让我们准备好要怎么逃命。”

戚少商看向顾惜朝,后者的眼睛在夜幕下明亮而狡黠。半真半假,半信半疑,这样的谈话好处是双方都可以在不认真中悄悄地认真。

戚少商伸了个懒腰:“是啊,起点之前还有起点,终结之后还有终结——”话锋一转,他试探地说,“——希望,或许就在天外之天、星外之星。”

顾惜朝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希望,或许就在小数点的下一位。”

 

——“收摊了!”一声突兀的吆喝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小眼睛大龅牙的酒馆老板甩着抹布,客人们零零散散已被赶走了几桌。

“两点啦,还不走?”老板露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把玻璃杯叠起来放进托盘。

戚少商和顾惜朝四处一望,几个老教授早已离场,其他人也已走得差不多,剩下几个同事正悠悠晃晃站起来。

“走吧。”顾惜朝拍拍他的肩。

两人沿着漆黑的田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去,身后小酒馆的灯忽地灭了。

“你什么时候走?”戚少商问。

“明天。”

“哦……”

“倘若有机会再见,我请你喝酒。”

“这个时代,再见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也是。”

“到时候还是我请你吧。我在西北喝过一种难得的酒,烈性子,火烧火燎……”

 

语声渐远,长夜归复寂静,古战场匍匐在黑暗中。无言苍穹下,掩埋已久的岁月随着千年前的文物一起出土。

一弯朗月,几点疏星,孤悬在天涯。

 

3

 

1124年(北宋宣和六年)  汴京城外一条不知名的小路上

 

风很大,像刀子刮着人的脸颊。

一骑快马远远奔来,疾飞的马蹄扬起一片尘烟。马上的人一袭白衣,背上负了把长剑,面容英俊,潇洒不羁。他催马而行,很快便赶上了前面的另一个人。

“顾惜朝!”他喊道。

另一匹马上的青衣人闻声回头,轻轻勒住缰绳。他驯马很有一套,马即刻停下,在原地踏着步。

“大当家所来何事?”

“送别故人。”白衣人赶到他身边,也勒马停住,“你纵然一声不响地离京,想知道的人还是会知道。”

“我一介草民,当然是一声不响、独自上路。不过——”他一笑,“多谢相送。”

白衣人摇摇头,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好的旧布扔过来。青衣人接过展开,眼中霎时掠过一线寒光:“你从何得来?”

“这你就不必问了。总之我留着也没什么用,不如送给你。”

“若能寻得工匠按此图造出……”他沉吟,目光从图上缓缓移至白衣人脸庞,“想不到,你竟还信我……”

这或许并不是个问句,白衣人也没回答,目光相融的一瞬,他只说:“边关路遥,你多小心。”

青衣人将旧布收入怀中:“你还是多考虑自己吧。风云际会、暗流汹涌,群龙之首可不好当。”

“多谢关心。”

烈风呼啸,二人一时间都沉默下来。这条阒无一人的长路上,曾有多少世事沧桑,如今都化作了一襟晚风。

“既然你我各自有路,”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名叫顾惜朝的青衣人向对方抱拳,“不如就此别过。”说罢调转马头意欲离开。

“喂!”

白衣人喊住他,卸下背后所负的剑,从马上抛过来。

他抬手接住:“这是何意?”

“你没有剑,我借给你。”

顾惜朝怔住,眸中千情万绪如朔风卷过。他心中罔怅欣慨,一时翻腾不定。

——当年,他是唯一想把他留下的人。

——如今,他是唯一来送他的人。

年华衮衮而逝,手中的逆水寒仿佛有千钧之重。有些东西是永远崭新的疮疤、绵延不绝的遗恨,无法忘却,只好不提。

然而——

“你没有剑,我借给你。”

为什么?

白衣人的眼角已有皱纹,不再是年轻时那样的意气飞扬。但有一些东西是未变的,就在他看向他的目光中,在他隐隐含笑的唇角。

顾惜朝垂眸,轻轻拍了拍剑身:“戚少商……”

逆流而上,迎风而去。水之寒,风之烈,都不能阻挡涉江之人的决心。

他将逆水寒交给他,同时把所有未说的话都一并告诉了他。

从什么时候开始,逆水寒的意义早已不是其中的“秘密”?

是戚少商。在他手中,这把剑有了另一重秘密。无论路有多艰难,带着它,便可以撑过去。

“戚少商……”

声音轻轻,消散在风中。

白衣人却应了一声:“哎!”

滚烫的血液重新开始奔流,他接着说:“别忘了你来时的路!”

顾惜朝抬头,微笑,朗声道:“不会忘的!”

他眼中闪着坚毅而果决的光芒。

戚少商甩了甩马鞭,问道:“依你看,边城守得住吗?”

边城守得住吗?京城守得住吗?

胜败一旦揭晓,谁将从此消逝?

——希望在何处?

顾惜朝没有答话。长路空茫,在极远的地方似乎与天相接,但那并不是尽头。

他转而问:“大当家的……你说,千年之后,这条路、这片土地,又是谁家天下?”

戚少商摇了摇头:“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所以,只好往前走走看看。”

一年一年往前走。

一里一里往前走。

“答案,或许就在下一里路上。”

戚少商的马忽然打了个喷嚏,他捋了捋马的鬃毛,向顾惜朝微微点了下头:“是……或许就在下一里路上。”

“那么——再会了?”

“再会。”

两人抱拳作别,纵马往相反的方向驰去。

然而,仿佛心有灵犀,片刻之后,他们在飞奔中同时提缰勒马。骏马一声长嘶,长路两头的身影一齐回首,隔着黄沙飞卷、狂风肆虐,他们从彼此眼中读懂了同样炙热的情怀。

这或许是最后一眼,或许不是。

顾惜朝唇边扬起一个笑容,他将逆水寒高高举起,像一种宣誓。

“大当家的,后会有期!”

戚少商向他扬了扬马鞭。

“我等着你来还剑!”

两道笑声割破了风沙,在空旷的长路上越传越远。

 

这是北宋的倒数第三个秋天。

却只是公元纪年的第一千一百二十四个秋天。

而星际纪年,没有秋天。

 

茫茫万里分携路,悠悠千年再会时。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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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希望在何处?

就在在下一里路上!

在下一个光年

在小数点的下一位

在天外之天,星外之星

 

“跨越长空与深海,勇士归去又来。”

逆水寒一次又一次出现,他们也将再度相遇相知,共同开启下一个千年。

浩漫荒野中,有些东西已经失落,有些东西从未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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