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人风(苏雪,异羽)

川河北街有一家知名的蜜饯铺子,两家茶叶铺子,三家酒楼,四间布庄,五……啊呀,反正就是顶热闹的一条街。

几百年来,这条街上的店家迁来迁走,铺子开了又关,砖缝里冒出的野草生生死死,月亮时而圆上一把。传说和故事们随着春风从街这头吹到街那头,吹过老人家的蒲扇和小童的肚兜,吹过大红花轿和裹在腰带里的刀锋,吹过新挂的鞭炮和火场的残烟。川河的水从不间断地流,带走老城的日夜。

在这街上,不论发生什么,都不值得稀奇。

譬如今天,街角突然冒出了个泥人摊子,天光未亮时便支起来。也是不巧,摊主估计是个外地人,摆摊在“婵记”边上,难免受到排队买蜜饯的顾客们的白眼。

卖泥人儿的是个年轻姑娘,不急不恼,把那小竹挑子往墙边又挪了些,笑吟吟向周围人抱拳道谢,顺带推销自家泥人。

“欢迎大家买泥人儿,看上了就带走,价钱好说!”

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吆喝,配着一把年轻清澈的声音有些别扭,但她说得坦荡自然,看表情还挺开心。

有提着几袋子蜜饯从“婵记”出来的老城人往这边看上一眼,见那姑娘一身月牙白夹柔蓝的衫子,腕上几只镯子有棱有角不知是什么材质,眼波如水、笑靥明媚,便好奇走来。

“客官买泥人么?”

顺着一溜儿看去,一个个泥人都是栩栩如生,玲珑可爱。

“这个多少钱?”

“一个不卖,只卖一双。”姑娘眨着大眼睛,笑着解释,“我们幽都的泥人,从来都是成双成对。”拿起两只对面放着的小人,她比划着,“看,一对儿才可爱。”

幽都?这地名不是古书里才有?狐疑地扫一眼她手里的泥人……唔,不过,两个一起,确实眉目交辉呢——算了,这年头,哪个生意人不给自己的东西添上一点噱头呢。这姑娘看着年轻,算盘倒很会打么。索性掏出钱来买上一对,回去逗娃娃开心。

“那就这一对吧。”

眼见着成交了一笔生意,姑娘眉开眼笑:“恩……能不能想问一下买回去是送给谁呢?”

“家里娃娃喜欢。”

“哦……”她应,微微有些失落。

老城人带着一对泥人走远了,下一单生意不知何时会来。

她索性在摊子后坐下,托腮为它们安排剧情。

这个要去远方寻觅故人,这个踏过雪山深海不知所终,这个琴瑟和谐生活美满却总是在月夜为回忆点一盏浮灯……

它们每个都有很多很长的故事。

虽然它们不能动也不会说话,永远只有一个表情。

中午时分,她的肚子饿了。然而摸摸荷包……

这时“婵记”的门边上探出个脑袋,向泥人摊子望了望,又随即缩了回去。不一会儿出来个眉清目秀的小公子,额上环着一只金箍,跳到她面前:“姐姐!”

他指指面前的摊子:“我想要泥人,可是我没有钱……我想请你去我家吃饭,我爹烧饭可好吃了。”他咬咬嘴唇,“然后……然后你能不能送我一个泥人。”

她点头:“好啊好啊,我送你两个泥人。”

小公子欢呼一声,跑回店里,在门槛边回头喊:“姐姐快来!”

她收了摊,把挑子抬进“婵记”并不宽阔的大门。

小公子略为惊讶:“姐姐的力气好大。”

她笑嘻嘻:“很轻的,你试试。”

她才不会说,自己是扛镰刀扛惯了。

小公子却真的跑来试,结果他一扒拉,挑子上的筐盖滑了下来。他无措地站在一边,往筐子里望去,然后双眼放起光来:“哇,原来里面还有这么些好看的!”

——“小子在干嘛?”一个温和的声音绕过墙,带着它的主人走进来。男人穿着淡青色的长衫,圆脸,微胖,眼瞳是淡淡的金棕色,握着一方布巾正擦手。

小公子扑过去,揪住男人的袖子:“爹,你答应了的,请姐姐来家里吃饭。”

男人的目光越过儿子,向她抱歉地微笑:“教子无方,打扰姑娘了。”

她赶忙摆手:“没有没有。其实我也饿了。”

“你看!姐姐饿了,我们快吃饭吧……”

男人无奈地摇摇头,把儿子拎到一旁。

“在下乐明璋。”

“我姓风,风晴雪。”

“姑娘的名字很好。”

雪是冷的,有晴反而温暖宁和;晴是热烈的,有雪则会平静清淡。

柔弱与坚强,她调和地很好,就像这个名字。

“环儿带姐姐先去吃。”乐明璋拍拍儿子的脑袋。

中午时分店里顾客仍是不少,伙计在柜台后忙碌,他走过去交代一些事宜,换下他们先去吃饭。

她问小名环儿的孩子:“为什么生意这么好?”

“因为‘丝雨’只在今天卖。”

“丝雨?”

“就是很细的雨呀。我家的招牌糕点呢!一年只做一次!”

他领着她进了饭厅,她一下子惊讶地瞪大眼睛。

——桌边有个木头人,正把菜一碟碟摆好。它穿着人的衣衫,手臂露在外面,腕部的关节很精巧。

“这是小偃。”环儿向她介绍。

呃……

“是个偃甲。”乐明璋在她身后说。

他们一同入座开吃,乐明璋向她解释“偃甲”是什么。

“我家原在长安,也曾是高门大户,可我曾祖父偏偏只喜欢做偃甲,最后成了个偃师。后来家里遭遇了一些变故,才迁到了这里。幸而我还有一技傍身,可以养活一家人。”

她埋头吃菜——真的很好吃。

“爷爷很喜欢偃术,我和父亲反而对木头没兴趣。小偃还是爷爷留下来的。”他看了环儿一眼,“不知这小子将来要做什么。”

“我要做泥人!”环儿叫。

乐明璋笑起来,宽容且温和。

“姑娘为什么在此卖泥人?以前倒没见过你。”

“我路过这儿……要挣点路费,才能再往前走。”

“要去哪里?”

“唔……”她咽下一口饭,“去……很远的地方。”

他知她不想透露,也不再问。

饭后她依约送给环儿一对泥人,并且郑重地告诉他一个故事。有关心上人,有关表白,有关一生一世的陪伴。

“环儿不要把它们弄坏了。将来遇见喜欢的女孩子,要送给她一个。”

环儿很苦恼:“万一……万一弄坏了怎么办……我上次把娘的铜麒麟摔了,爹把我一顿好骂。他自己明明也有一只,他再送一只给娘不就好了。”

忽而灵光乍现,他拿大眼睛紧紧盯着她:“姐姐,教我做泥人好不好?”

离她挣够路费估计还需要几天,而她的日子本就是数不清用不尽的,不如答应这个小小的孩子吧?

于是他跟着她做起泥人。

“呜……我做得这么丑,一定没有人肯要的。”

“姐姐做的第一个泥人还要丑呢。”她顿了顿,“也……也有人要啊。”

——尽管那个长着圆胖的脸、粗糙憨厚的泥人,根本不像他。

“但是现在姐姐做得很好看。”

“那是因为后来我做了很多、很多的泥人。”

——可惜那些越来越好看的泥人再也送不出去。

“哦……”环儿若有所思,“我听爹说,我们家祖上那个大偃师好厉害,他可以把木头做得像真人一样。可是后来,他反而立下条规矩,如果家里有人想学摆弄木头,绝对不能再做得像人。”

“为什么?”

“不知道……爹说,做得太像人,到最后会连偃师自己也变得糊涂。”

她垂下眼眸。

片刻后,她从怀中小心地捧出一个泥人。

这个泥人和其他所有都不一样,他就像是活的。

一个俊秀的,很冷漠又很温柔的少年,穿一身黑红色的袍子。真奇怪,那两种气质在他身上集合地那么平衡。仔细看,他唇边还有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像暖风吹破春冰的那一刹那。

环儿长长地“哇”了一声,伸手想触碰,却又缩了回来。

他直觉它不能碰。

少年眉间那一点朱砂,像个封印,封住了某段时光。

乐明璋来领环儿回家,忽地瞥见了这个真实地过分的泥人。他忽然想起,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听爷爷回忆过一个偃甲。

据说,那偃甲长得和他的曾祖母一模一样,就连言行举止,也和那个在百草谷一役中牺牲的女将军别无二致。五十年前那一场惊变之后,它出现过一阵子,然后又消失了。

此后他的曾祖父便立下了那条有关人形偃甲的规矩。

偃甲、泥人……会动又如何?会说话又如何?长得再像又如何……那个人终归是回不来了。

十天后,风晴雪攒够了路费,准备告别这座老城。

环儿给她做了一面小小的旗子,让她到别处卖泥人的时候插在货挑子上。

旗子上歪歪扭扭写着“泥人风”。

而乐明璋破例做了“丝雨”让她带在路上吃。

他告诉她,“丝雨”原本不叫“丝雨”。

它其实叫做“思羽”。

她尝了一口,忽然很难过。

这是太过熟悉的味道,每一天、每一夜,在她心中萦绕的味道。

“我曾祖父不仅是个偃师,也很会做菜。这是他自己发明的最后一道糕点。”

她点点头。

“后来我家只在固定的时节才做‘丝雨’。”

——在这固定的时节里,丝雨纷纷,行人断魂。

她想起那个吃完她的烤果子,只说“十分独特,终生难忘”的人。

她忽然说:“我也会做一道糕点,不如教给你吧。”

乐明璋很忐忑,他记得上次她还对环儿说,她的口味很奇怪。

但她把一整个“丝雨”咽下,拍拍手去了厨房。

乐明璋不放心地跟在后面,出乎意料地,她做出的那道糕点非常好吃。

淡淡的甜味,浓浓的安心感。一道幸福的糕点,吃下去让人感激生活、心怀希望。

他问她这道糕点的名字,她说:

“苏酥甜心糕。”

 

老城的春天又来,泥人摊子已经不在。

环儿对泥人的热乎劲儿已经过去,那一对小人儿和集市上买的风车、竹筝一起塞进了箱子里。小孩子心性多变,他忽然又想捣鼓木头了,成天缠着小偃,研究怎么让自己做的木蝎子走路。

乐明璋仍做着糕点蜜饯,“婵记”的招牌从他爷爷就开始用,“丝雨”还是一年只做一次。

这招牌倒是不知什么来头,大概是“千里共婵娟”的意思。

他有时会想起风晴雪教给他的“苏酥甜心糕”。他的店里并未因此添上一种货,因为无论他怎么努力,把每一道工序每一种原料都精益求精,仍是做不出那天吃到的味道。

后来他恍然大悟——就像“丝雨”是别的铺子学不来的一样,这一道糕点,他也学不来。

只有那双手、那颗心才做得出。

不知道她现在走到了哪里?在另外一处地方卖泥人吗?

向每一个顾客解释她们幽都的泥人,背后含着怎样一个郑重的许诺。

——即使没多少人在乎。

乐明璋透过厨房的窗,望向辽远天空。再过一个月环儿就会添上一个弟弟或妹妹了,那个孩子会喜欢“丝雨”吗?“婵记”总需要一个人来继承的。

一年一年,看似长久,却很快会过去。

伙计跑过来向他说,百蜂糕又卖光了。

他叹息,大概是时候收个徒弟了。

 

川河北街是顶热闹的一条街,“婵记”的顾客从店里一直排到街角拐弯的地方。

几百年来,店家迁来迁走,铺子开了又关,砖缝里冒出的野草生生死死,月亮时而圆上一把。传说和故事们随着春风从街这头吹到街那头,川河的水从不间断地流,带走老城的日夜。

或许所有故事都有个交点,所有的思念也都会汇成同一条长河。河流载着他们往前,和心上之人会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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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问我为什么tag里的四个人只出场了一个……_(:зゝ∠)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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