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怀

三、选择

“到了香港有很多会议，做好纪要，袁律师等你的传真。”

“师兄放心，我一定做好！”

空姐递来一杯咖啡，童溪抢先接过，递到何以琛面前的小桌板上，后者道声谢，继续翻看手中的财经杂志。童溪捋捋头发，硬着头皮问：“师兄，到时候……会让我发言么？”

何以琛翻页的手指一顿，转过头来认真地问：“你希望发言吗？”

“我？……我怕我会紧张地什么都说不出来。”

何以琛点点头：“确实有可能。”

童溪不好意思起来，觉得自己这一问很多余。和跨国集团的合作，大小议案的洽谈，法务部根本不可能有她发言的机会。可是何以琛刚才的表情，仿佛真的在思考让她表达观点的可能。职业是一条很长的路，在刚上路的时候遇到什么人，很可能决定了往后的一生，至少在这一点上她很幸运。

“何师兄，”她小声说，“真的很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愿意带我出来参加这么大的项目。”

何以琛微微一笑：“不用这么客气，我还是个新人的时候，也多亏跟在几位老师身边，才有了一点见识。只要你想学，任何时候都有机会。”

童溪眨眨眼，玩笑道：“要客气的要客气的，你看因为带着我，你都坐不了头等舱啦。要和我一起坐经济舱，师兄会不会不习惯？”

话一出口，童溪就有点后悔，觉得略失分寸。果然何以琛奇怪地看看她，摇头笑了笑，目光又移回手中的杂志。

童溪立刻尴尬起来——她怎么可能真的以为何以琛不订那仅剩一张的头等票是为了要和她坐一起呢？还去问他“习不习惯”。唉唉唉。

她低下头，在膝上打开平板电脑，准备复习合作公司的资料。眼睛望着屏幕，脑子里却悄悄走了神。以前在学校，常听闻何以琛虽然认真严谨、极为努力，在上海这个修罗场独自打拼出一片天地，是人人渴望模仿的模板式人物，但他本人却是个冷漠、寡言、很难接近的人。揣着这样的听闻进了袁向何，第一天她就大跌眼镜——谁说何师兄冷漠古怪的？！他明明时常微笑，待人亲切友善。

曾经是他助理、现在已经独立工作的美婷姐悄悄对童溪说：“何律师有段时间确实……确实比较，那个。”

“那个？”

“沉默，冷淡，拒人千里。”

“完全看不出来啊！”

“也不是对谁都那样。在工作场合他是很得体很专业的，要是他愿意，聚会上也可以表现地十分平易近人。但是你接近他，就感觉很冷……就是，由内而外，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热起来的感觉。”

“……那，他现在是……”

“现在嘛，就是你看到的样子咯。”

“那不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倒不觉得。我觉得啊，是有人敲碎了他那层壳，让他原本掩藏的一面显露出来了而已。”

原本掩藏的一面……

童溪盯着电子文档的同一页已经很久，何以琛发现了她的走神：“童溪？”

“嗯？”

“工作不急在这一时。状态不好，会越看越紧张，没有效率。不如放松一下，到酒店再准备。”

童溪对上何以琛友好的眼神，忍不住腹诽，到底是哪个没脑子的混蛋告诉她何以琛是个大冰山，让她进所前忐忑了好久？！

“何师兄……”她有点感慨，犹豫片刻，却没将疑问说出口。毕竟还是不应该去过问别人的隐私，尤其是上司的。

“谢谢。”她由衷地说。

何以琛看出她还有话讲，以眼神询问，童溪笑开，问了另外一个问题：“师兄，你当年，为什么没有读硕士呢？以你的成绩和资历，如果升学，一定能有更大的成就。”

“为什么？”何以琛想了想，很自然地说，“做什么样的选择，不是单一因素能决定的。我只能说，对于当时的我，去工作是最合适的。”

童溪点点头。也对，影响选择的因素有很多，总是有获得，就有牺牲。

空姐推着车开始提供午餐，童溪抬起胳膊看腕上的手表，十一点四十分。

“请问女士吃点什么？先生呢？”

何以琛合上杂志，想起了什么似的在衣袋里翻找一阵，继而皱起眉头。

童溪正要问他是否需要什么东西，从身后椅背间的空隙突然伸过来一只手，五指间拎一个小药瓶，瓶底碰碰何以琛的肩头。童溪吓了一跳：“师……”

后排座位上传来靠近的压低的声音，带着笑意：“何律师记性好啊，乜都记得带，唯独不记得带药。”

何以琛舒一口气，嘴角弯起一点微笑，熟练地接过那只药瓶，低头拧开瓶盖。童溪满心惊讶，想往椅背后看看，又觉得不太礼貌，想问问，又不确定怎么问。

“师兄，后面是谁？和我们同行吗？”

“童小姐，你好。”仍然带着笑意，充满粤语音调的普通话响起，一只手从椅背间又悠然伸了过来，“我是你师兄的，Umm，私人助理。”

童溪忍着惊讶握了握那只手，那手掌温暖干燥、热情有度，加之说话的声音清亮自信，虽然见不到被椅背挡住的乘客，也已经令人心生好感。

“师兄什么时候有的私人助理？”

握手松开，身后的声音接道：“我也是兼职。对吧？”

问的是何以琛。后者仰头吞下小药片，顺手就把药瓶塞回那人手里。

“哎——”

“兼职助理，拿好。”何以琛道。

身后一声叹息，童溪看到何以琛嘴角的笑意加深，机窗外纯澈湛蓝的天空闪耀着一种光芒，这光芒投到他的脸上，像把他面部的轮廓线条模糊了似的，万分柔软，万分明亮。

童溪像是偷看了别人的秘密一般感到脸颊发烫，赶紧移开目光，接着对身后的乘客更加好奇起来。心里痒了好久终于等到飞机落地，她站起身，后排那位乘客已经在向她微笑，洋红色的开襟线衫，机械表，马丁靴，头发精心打理过，两道浓眉下一双奕奕有神的眼睛。

——何师兄连兼职助理都这么有型？！

童溪定在原地，心底万千感慨涌过。

——等我混到他的段位，助理也必须这么有型才OK！！

一起下了飞机，童溪注意到有型助理的手提箱像是航空系统的配置，何以琛的语气意味深长：“他是兼职助理，全职机长。”

“啊？”

“喂，要是你给我薪酬高点，我可以考虑全职助理，兼职机长啊。”助理先生狡黠地申辩。

童溪有种脑袋里的浆糊被打翻的感觉，还算灵敏的第六感让她默默放慢脚步，默默从他们二人之间的位置移出来。

刚到出口，有穿二副机长制服的美女走上来一把挽住助理先生的胳膊。

“Jayden，回来为什么不坐skylette的班机？…………哎，哎？？以琛！你到香港出差吗！”

刚挽住不到十秒，问题还没回答，问问题的人已经转了个弯跑向了别人，助理先生极为不满地眯起眼睛：

“Holiday，你没有这么偏心的吧？”

却换来美女一记白眼：“我关心你已经关心够多了。以琛多偶尔才见一面，对吧？”

何以琛竟然赞同：“对。”

Holiday开心地扬扬眉毛，拍拍何以琛肩膀，凑到他耳边说悄悄话：“看到你我就不惊讶他昨天为什么不跟组返程了。哎，这次来，待几天呐？”

“前后半个月吧。”

“这么久？真好。可惜你好不容易来出差，他又要飞来飞去。”

——“悄悄话说完了吗？”

Holiday和何以琛一起抬头，只见助理先生双臂交叉，微笑旁观。

“咦？你同事喔。”Holiday看见了他身旁的童溪。

何以琛介绍她们认识，Holiday向童溪提议道：“你要去酒店吧？不如我送你？我的车就在停车场。”

“不会麻烦吗？”童溪对突如其来的好意不太适应。

“不会不会。你的行李在哪里？”

童溪看看何以琛：“师——”

“不用管他啦，他有人管。”Holiday挤挤眼，拽住童溪的胳膊。童溪看看她，又看看另外两个人，脑袋中打翻的浆糊渐渐收拾起来。不想让这种了悟太过明显，她自然地点点头：“师兄，明天见。”

刚转过身走了几步，就听见身旁的Holiay回头笑道：“Jayden，可别说我不关心你！”

童溪也回头，何师兄和他的有型助理很有默契地向她们挥了挥手。

***

衣服上还沾着打边炉的香味，顾夏阳用钥匙打开家门，让出空位给何以琛拎进行李。

“夏晨说你瘦了，有么？”

门喀哒一声合上，灯光打亮，温暖宽阔的胸膛贴上来，从身后将他拥住。何以琛收拾行李的动作停住，直起身将手里拿出的衣服丢到沙发上，用胳膊肘推了推身后的人。

“起来。”

“不行。这是我这个月第一次见你。”

“那是因为今天是1号。”

顾夏阳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以前我觉得，两个人在一起，最重要的是自由。想见面的时候见一面，留足个人空间，才是对双方的尊重。”

何以琛伸手想把他从身后拉开，没成功，无奈就这么背着他，继续在行李箱里找东西。

“但其实，无论和谁在一起，我都从没有过‘想见面’的感觉。”顾夏阳搂住他轻轻摇晃，“所以我现在只好请教你，如果我特别想见一个人，却总是见不到，该怎么办？”

何以琛从一本书页中翻出夹着的信封，直起腰说：

“忍着。”

顾夏阳笑了，松开搂着他的手臂：“喂，你好残忍。”

何以琛把书扔到茶几上，行李箱中还有几条领带，他刚拿出来，就被顾夏阳从手中抽过去，顺势往他脖子上一绕，领带拉紧，他也被迫向他贴近，面对面定成一个暧昧的姿势。

顾夏阳在很靠近他的地方说：“你这么残忍，我能不能上诉？”他的脸太近了，近到何以琛能看见他眼睛里细碎的光芒，看到他嘴角戏谑但温柔的弧度。何以琛含着不甚明显的笑意，握住他抓着领带的双手，一点一点将那条领带和自己的脖子一起解救出来。顾夏阳并没有抓得很紧，压力很快消失，何以琛把领带扔回箱子里，揉了揉顾夏阳的头发，故意揉地挺乱，看见他以表情抗议，噗嗤一笑，又揉一把：“你没有资格上诉，因为‘忍着’的，并不是只有你。”

顾夏阳露出一排牙齿：“勉强算是公平。”

何以琛垂眸，抿了抿嘴唇：“上海到香港，地图上并不远，但有的时候，却特别远。”他抬起眼睛，眼神变得认真而清亮，“我知道。”

顾夏阳循循善诱：“那我们是不是，应该结束远距离恋爱的模式？”

何以琛移开目光，往旁边踱了几步，一只手抚上另一只手的袖口。每当他思索事情，便会有一些无意间的小动作，顾夏阳看着他，发觉暖色灯光打在头顶，会让最上面一层头发发出毛茸茸的光晕，连带着这个高挑挺拔的身影也显出童话般的可爱。他微微一笑，决定不再为难他。刚要开口，何以琛抢先说道：“我有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

“……我在考虑，以后来香港发展。”

他说着看了顾夏阳一眼，目光里是不容置疑的坚决，“其实已经想了一段时间……最近准备和这边的朋友接洽。”

顾夏阳惊讶：“你的人脉，客户，积累的资本都不是以香港为中心，到这里来，不是要从头开始？”

何以琛微笑：“人脉可以再经营，客户可以再发展。我不喜欢‘牺牲’，我喜欢‘双赢’。有些东西我曾经错过，现在有再一次的机会，我一定要不遗余力去争取。”他靠近顾夏阳，眉宇间的神态骄傲独断，“请注意，我并不是在和你商量。”

顾夏阳唇角的笑容渐渐收敛，望着何以琛的目光却越来越深，最后伸手抚了抚他的眉角：“傻瓜。”

何以琛抬高眉毛：“你说我傻？我以我所有合伙人的名义反——”

顾夏阳双手按住他的脑袋：“没错。他们都看上你的聪明，只有我看上你的傻。”接着轻轻一笑，压低了声音，“不用去接洽了。”

“嗯？”何以琛皱眉。

“我和skylette的合约很快就要到期。有一家从事私人飞行业务的公司聘请我，我已经答应了。”顾夏阳顿了顿，“就在上海。”

何以琛的表情没有什么波澜，但也绝非是惊喜或愉快。他平静地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顾夏阳拉住他的胳膊反问：“刚才是谁说也不打算和我商量的？”

“至少我做决定前通知了——”

顾夏阳双臂绕到他身后箍紧，唇立刻贴上去，把对方的一片薄唇咬在牙齿间，舌尖上是柔软微凉、带点韧性的触感。吻的味道令人沉醉，像陈年酒窖的芬芳，何以琛反搂他，脚上进一步，顾夏阳重心一偏，不得不分心退后，何以琛趁这空档狠狠咬了他一口。

顾夏阳“嗷”一声往后跳，伸手指摸摸下唇，真疼。

“至少我做决定前通知了你。”何以琛把话说完。

顾夏阳沉默了片刻，看着他说：“你选择为我来香港，我真的很开心。但你一点都不担心吗？未来……还那么长。”

何以琛笑笑：“你会让我担心吗？”

“傻瓜。”

“今晚第二次。”

“我是个从来居无定所的人，没有一座城市让我牵挂过。不像你。我嘛，去哪里都一样。”顾夏阳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手掌轻柔地贴着他颈后肌肤，“现在也是双赢，不是吗？”

何以琛迈出一步，把顾夏阳逼到墙边，双手撑上他背靠的墙壁，露出一个微笑：“‘居无定所’这个词，现在对你可不太合适。”

顾夏阳目光幽深，双手贴着衬衫滑向他背后揽住：“你这样可不太好。”

何以琛动动眉梢：“哪里不好？”

顾夏阳拿右手点点自己嘴唇：“你刚才咬我一下，还没道歉呢。”

“道歉？”何以琛眼睛往下盯住那片被他咬过的、现在还隐约泛着红的薄唇，嘴角微微翘起。

“你的嘴唇太单薄了，要咬一咬，才更好看。”

柔软温凉的感觉像止疼药般触到他的双唇，顾夏阳看着何以琛近在咫尺的双眼、睫毛、鼻梁，悄悄地想：

啧，世风日下啊。正经律师说起调情话来，已经比我还要得心应手了。

END

大声告诉我甜不甜（○｀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