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有妖擅画皮,披之以诱人,拆骨吞心。
亦有妖擅画心,红心黑心,可换真心。
不过,没有妖敢画魂。
敢画魂的只有一种人,他就是这一种,所以他被称作画魂人。
画魂人用画像收集逃窜到人间的幽魂,将它们带回地府。这些魂很少,但是往往很厉害、很不好对付。它们没有人间传说里的青面獠牙,它们甚至什么也不是,但是它们会嵌入另一个人的魂魄,要花上很久才能辨认,花上更久才能画出。等候一个魂魄是如此漫长,画魂人游荡在人间和地府,没有地方可以栖身,还要躲避他人的笔锋、招魂的符咒、厉害的鬼怪、白日的阳光。
他们只有一支笔和一本帐而已。
所以没有人会白白来做画魂人。他们多半有不能解脱的夙愿,愿意用一本画满魂魄的账簿来交换一个条件。
有很多画魂人根本收不到一千只魂画满账簿,也有很多到了终于画满它的时候,却忘记了自己想要交换什么。他们默默上交账簿,拖着疲惫的魂魄去投胎,疑惑这百年辛苦的根源。
但他没有。到今天,他已经画满了九百九十九只魂。他带着账簿回到地府,穿过黑暗湿冷的长廊,点点阴火在壁上闪烁。
粘稠黑暗的深处飘来一只老鬼卒,脸像干枯的树皮,浑浊的眼睛上蒙着一层白翳,声音嘶哑而缓慢,像指甲刮着墙壁:“一百年。”
画魂人点点头:“我已画满九百九十九只魂。”
老鬼卒拈过账本,长长的舌头从嘴里伸出来,黏住纸张卷到下一页。
“还差一个。”他把账簿翻到最后空白的地方,收回舌头,拿浑浊的双眼盯着画魂人。
“最后一个是前面所有的交换。”画魂人说。
“哦……”老鬼卒树皮般的脸上看不出表情,“有趣、有趣……交了账簿,你就不能画魂了。”他嘎嘎笑,“留着最后一页,你要画谁?”
画魂人不答话。
老鬼卒伸出老树根似的手指,点在画魂人的眉间。
“魂飞魄散,连投胎都没资格?呵呵呵……看你的样子,不像有朋友会落到这个下场。”
“不是朋友。”画魂人平静地说。
老鬼卒收回手指,转身飘着走了。不一会儿,他从黑暗中飘回来,手中拎着条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牵着一具皮囊。
皮囊仍是生前的样子,青色的衣衫,微卷的发,只是没了魂,眼神空洞,面容苍白。
画魂人接过老鬼卒手中的绳子轻轻拉扯,皮囊向他飘近,脚尖擦着地。
“只有一次机会。”老鬼卒把账簿还给画魂人,“他的魂魄分散太久,你要小心画,不要漏了。”
画魂人点头:“我明白,谢谢。”
老鬼卒咧开嘴,露出暗红色的牙缝:“我在这里这么久,还没人跟我说过谢谢。既然这样,我再给你一个忠告。”
“请讲。”
“他的魂魄四散流离、受过苦,重回一处,大概会很痛。你且慢慢地画,让那些魂魄一点一点归来,一点一点痛过,一点一点磨合。画得太快,小心入魔。”
他伸手指了一个方向:“借给你。”
画魂人一手拿着账簿和笔,一手牵着皮囊,转身走向黑暗尽头老鬼卒所指的房间,这里只有一张桌、一条椅。
他在桌前坐下,将账簿翻到最后一页,割开自己的手腕。血液流出来,他蘸着它画下第一笔。
身边的皮囊两只脚忽然落了地。
他看了它一眼,又落下第二笔。
他每画一笔,那具皮囊脸上的神采就多一分,痛苦也多一分。
他一边画,一边向它说话。
“顾惜朝。要我说,这百年间你什么也不记得,是太便宜你了。”
“有人说你是‘卖友求荣、心狠手辣’,我不同意。他怎么能漏下‘背信弃义’?”
“你还是人的时候,我说我们要算一算总账,重新来过、决一死战,你答应了。”
“那时你怀中有斧、手中有剑。我也仍有逆水寒。”
“可你出尔反尔,不曾兑现。到如今你我都已是魂,手中什么也没有,你却仍欠我一个了结。”
“你能从江湖上无数仇家的追杀中死里逃生,从断壁下爬出来,从残垣中站起身。”
“你怎么会破不了区区三万辽军的围困?”
“你灭雷家庄满门、屠毁诺城三日。”
“你怎么会在乎一城百姓的性命?”
他的手微微一抖,笔锋顿住片刻,才重新落下。
“你说你杀的人太多,欠下的血债也太多,但你我之间,是第一笔。最深、最重的一笔。”
“一定要有个了结。”
他用自己的血液细细勾画纸上的眉眼,直到它们终于变得栩栩如生。
一旁的皮囊还不能动,只是额上渗出细汗,眼神开始变得复杂。
他终于画完了最后一笔。
顾惜朝倒在地上,微微颤抖。他的身体正从无力中恢复,渐渐地,他可以攥紧自己的拳头。
画魂人冷冷地说:“诅咒你魂飞魄散的人那么多,到头来你却只散了一次,不算吃亏。”
顾惜朝停止了颤抖,他攀着椅子的边缘,努力站起来,试了几次,跌了几次。他跪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画魂人似乎并不着急,只是静静坐着,看着他。
歇了一会,顾惜朝撑着地,终于站了起来。他向后退了一步,背靠着墙,头发凌乱地贴着他的脸颊。
他的声音干涩而微弱:“戚少商。”
画魂人站起来,向他走去。
“你还认得我?”
“哈。我怎么会不认得?”
戚少商拂开他脸上的头发:“你还记得为什么死吗?”
顾惜朝微皱起眉头:“……记得。我从不做赔本的买卖。那一份买卖里,我死了比较赚。”
“那你记得你为什么死后连一个完整的魂魄都留不下吗?”
顾惜朝有些迷茫。
“因为你欠的债太多了,生前身后,都有人等着找你算账。”戚少商顿了顿,“我就是来找你算账的。”
“怎么算?”
“你说呢?”他反问。
顾惜朝紧紧盯着他,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算账的方法。他的眼神从困惑、怀疑逐渐变得骄傲、笃定。
“重新来过、决一死战。”
他的声音也终于又注满了生命力。狠绝的,坚韧的,独属于他的生命力。
戚少商的唇角勾起一点笑意。
“好。如你所说,我同你一战。”
两个已死之人枯朽的生命仿佛又再度明亮起来。
顾惜朝忽然笑了,挑着眉梢,略带嘲讽:“我没有剑,你也没有;我没有武功,你也没有;我没有命,你也没有。你我本就死了,拿什么决一死战?”
戚少商往后一退,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跟我来。”
他转身走了,顾惜朝只好跟在他身后。他的腿脚并不灵活,疼痛仍然潜伏在他身体的各个角落,所以他走不快。
奇怪的是,戚少商也走得很慢。
他们走过黑暗的长廊,走过翻腾的地下河水,走过幽魂飘荡、阴阴鬼哭。
走到了奈何桥。
“你带我去投胎?”顾惜朝好笑地问。
他绕过戚少商,走过去看奈何桥畔所立的巨石。
“奈何,奈何。”他拍抚着那块石头,摇头叹息。
戚少商在他身后淡淡道:“你没有命,我现在就给你一条。”说着从他身边走过,走上了桥。
他的背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顾惜朝垂下眼睛:
“你用一百年,画九百九十九只魂,就为了换我们再你死我活一次?”
戚少商头也不回:“恰恰相反。我觉得,你死、我活,很无趣。”
顾惜朝想着这句话的意思,抬头喊道:“你怎么知道我下辈子不会赖账?”
戚少商停下脚步,转身向他微笑:
“你的魂魄是用我的血画的。这份帐,你赖不了了。”
顾惜朝定在原地没有动,他想起自己曾对戚少商说过的话:
“我有一半魂魄是空的,有一半只想有朝一日能施展我的才能,出将入相……”
现在他的魂魄是满的了。
戚少商正在奈何桥上向他微笑。
他一步一步走上去,一边走一边说:“其实,我的魂魄里,本就有你的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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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魂这个名字本身是一篇写了很久还未填完的现代文,但是因为它太带感,于是忍不住脑洞了这一篇。
用鲜血画出对方的魂魄什么的。
恰巧前两天晚上被原著和剧本虐得不行,只好自己来治愈一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