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某种意义上,漫长的人生就是一个斐波那契数列,每一步都决定着下一步,每一步都为上一步所决定。一件事既是它本身,又是前因与后果,或许爱情的突如其来并非是真的突然,只是在遇见那个人之前,你绝不会想到自己将爱上这样的一个人,绝不会想到这份感情早已累积在之前所经过的千千万万个路口。
0,1,1,2.
再简单不过的开头,只需迈出第一步。在其后衍生出的无数的分支、无尽的可能中,有捷径亦有远途,有平行的花园小路,亦有命运交叉的城堡。
“不过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希望我做你的旅伴?”
一只灰鸽子扑棱着翅膀落在何以琛肩头,伸长脖子去啄他掌心的玉米和面包屑。九曲湖波平如镜的湖面倒映着碧蓝天空,天鹅和野鸭拖着一道扩散的水痕向岸边靠近,几条游船在远处静停。顾夏阳半蹲下身,兴致盎然地塞一把面包屑给脚边抖着羽毛爬上岸来的野鸭:“我是帮你把1变成2,完成你的数列强迫症。”
“偷换概念。我没有数列强迫症。”
“那你为什么首先想到那四个数字?”
“我喜欢这个数列。”何以琛的声音从他身旁传来,“它的逻辑性,上一项和下一项的关联的紧密,从一个细小的不起眼的尖端开始,挖出整座冰山。一开始你可能不会察觉它的叠加是多么迅速,但是累积到某一项,就会发生质变。它给我的感觉像是往深处延伸的庞大根系,踏实,坚韧,有种沉稳的力量。”
顾夏阳抿嘴一笑,两颊的酒窝深起来:“你把它解释得……真是一板一眼。不过巧啦,我也喜欢它。”
“嗯?”
“但我跟你想法不同。我不觉得它沉稳,我觉得它很轻盈。与重力、与束缚相对的轻盈。想象一架飞机的仪表盘,高度往上跳跃,一米,两米,越来越高,每升高一米,空间的开阔就成为之前的总和。最后,你总会到达云层之上。总会到达自由。”
一群水鸟转眼将他手中的面包分食干净,他站起身拍拍手,听见何以琛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过了片刻才说:“抱歉,我刚才想起我以前帮别人补习数学,她抱怨它太无聊,听半小时就会睡着。”
顾夏阳耸肩:“我念中学的时候也讨厌数学课本。不过没有什么事是天生有趣,总得要人去发现它有趣。”
他转过身来,何以琛的眼神竟有点温柔,大榕树延伸至湖岸的绿荫中打着旋儿飘下片叶子,飘过他们之间,他的眼睫下意识地眨了一下。顾夏阳心中一痒,像有根羽毛轻柔地撩过。他发觉自己对那双眼睛愈发地好奇起来——它明明不算很大,又时而冷冰冰叫人捉摸不透,却比他见过的很多双漂亮眼睛更令人着迷。绝望或温柔,平静和理性,他看进它如同看进斐波那契的数列,简单的表象后是无尽的涵义。
好吧,或许如同那个一板一眼的推理似的说法,是冰山一角。
——初次见面时Coco她们不正是给那人起了这么个外号?
Mr.Iceberg.
他的心情忽然愉悦起来,他确信自己能够循着这不起眼的尖端一角,挖出完整的他。
静止的画面突然一跳,一只活物把他的视线牵开。那只方才落下的灰鸽子依然坚定地停在何以琛肩头,两只有力的小爪子把浅灰色的针织衫攥成一团,一点飞走的意思都没有。
何以琛已两手空空不剩一粒玉米,他与那只灰鸽子对视一眼,鸽子扭扭脖子,扑扑翅膀,蜷起头在肚皮上蹭几下,居然用短短的喙啄起他的衣领。
“……是我长得像棵树吗?”他向后微僵着脖子,避开鸽子的圆脑袋。
顾夏阳欣然袖手:“看来它比较认可你的品味。”
灰鸽子忽然放过口中的羊毛线头,伸直了脖颈。光滑油亮的羽毛神气十足,圆圆亮亮的眼睛警戒般瞪着,似在抱怨这线头难吃至极。
两个人同时失笑,何以琛肩头一沉,鸽子已展开翅膀飞走,低掠过湖面,扑向远岸依稀的绿荫。
“它有没有带走什么,”顾夏阳向闪亮的湖面一扬下巴,“作你们下次相认的信物?”
何以琛抚平皱起的衣领:“哈,它一定有了心理阴影——”
“两位先生,打扰一下?”
外乡口音浓重的英文从他们身后窜出,吓了两人一跳。冒出来的是个瘦高的西亚男孩,年纪看似二十出头,鹰钩鼻,白皮肤,五官轮廓很深,短短的黑色头发打着小卷儿,褐色的眼睛里写着一点点羞怯。他捧着相机解释自己是个旅行摄影师,方才的短短片刻里他的相机偶然捕捉了一个画面,画面里包含他们两人的背影。
“你们介不介意……我是说,我想发表这幅作品,希望征得你们同意。哦,对了,如果你们愿意留下地址,我会把照片寄给你们。”他挠挠头,笑得单纯而期待。
何以琛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变化,顾夏阳却明显感觉他周身的氛围陡然一冷。他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何以琛冷淡地一提嘴角:
“不必寄了,我不需要。”
男孩一愣,眼前的这位先生已经背回身去,向着湖岸走远几步,似是有意躲避他的请求。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望向顾夏阳:“那……”
“我要。”顾夏阳笑着揽过他肩膀,“你有电子版么?我也要。”
在男孩随身的笔记本上留下地址和邮箱,后者略好奇地指一指那个湖边独自站着的背影:“你们,是朋友吗?”
顾夏阳回头扫一眼,反问道:“你看呢?你看我们是不是朋友?”
男孩不确定地纠起眉毛:“是吧。”
顾夏阳笑了笑,把笔记本扔回他臂弯:“好了,别忘记寄来照片。”
“一定。希望你们会喜欢。”男孩弯弯眼睛,向他挥手作别,转身跑远了。
顾夏阳转身,鞋尖不慎将一颗石子踢入水中,水花噗一声溅起。不远处的何以琛双手插着口袋,望着天空不知在想什么,侧影被惊飞的水鸟一遮而过。
“一张照片而已,难道何律师不开放肖像授权?”他走过去。
何以琛淡淡道:“旅行摄影师。看样子也就是个学生吧。我只是没兴趣。”
湖面波光闪烁,涟漪一片,他的剪影和他们第二次见面的那个下午很是相似,那时他站在维修架前望着黄昏的停机坪,问了顾夏阳一个奇怪的问题。
飞行的感觉如何。
现在他则用一种过分平静的语调掩饰刚才某一瞬的反感。
顾夏阳心中一笑,霎时有了主意。
“喂!走吧。”他喊道。
“去哪里?”何以琛回头。
“先走再说。”顾夏阳招手。
何以琛眯着眼睛:“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要去那个引擎博物馆?”
“不去。”
“不去?”
“你说下次有机会想去逛逛不过是客套话,我知道。”
“但——”
“我有一个更好的提议。”顾夏阳微微一笑,向他眨了眨眼睛。
决定结伴同游后何以琛去把买的新书寄放回书店,二十分钟之后,顾夏阳将手中的一瓶水抛给他,两人登上伦敦的双层巴士,穿梭过林立的建筑和连绵的街区,最后在靠近市郊的小站下车,从街边的自行车出租点领出两辆单车往郊区骑去。城市灰蒙蒙的房屋逐渐为大片开阔的风景取代,错落的原野和农庄静谧安宁,部分作物已经收割,剩下暗黄色的草垛。两人开始只是慢慢悠悠的骑行,在野风吹拂中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
“伦敦的街道太窄啦,还要并行汽车,放不开速度。”顾夏阳悠闲地踩着脚踏,故意将路线拐成S型,“骑单车还是郊区更合适。”
“我还以为你有个目的地,”何以琛说,“原来你只想骑车。”
“喂,别那么看重目的地。你平时肯定汽车代步,从不骑单车。”
何以琛想了想:“大学里骑过。”
顾夏阳哈哈笑:“大学?在学校里?那也不行。速度很重要。”
说着示范一般加快了速度。
时间在轮轴的转动中飞逝,天色已不再是午后晴朗的蓝白,顾夏阳有意无意,像是要和夕阳赛跑,自行车飞驰过青黄不一的田野,他大声催促:“再快一点!”
“要多快?”何以琛撑着胳膊盯着前方。
顾夏阳侧过头来看他,敞开的外套灌满了风,额前的头发在风中乱舞。
“快到你觉得有了质变。”他说。
然后伏低上身,猛然加速,很是轻松地超了过去,转眼已在几米之外。何以琛较劲一般往前追赶,猛踩脚踏,近处的三两树枝掠影浮光,飞梭一般逝去。
“不够快!”顾夏阳回头喊道。
何以琛翘起嘴角,盯牢他的背影,倾身向前。
再快一些?
再快一些!
更快一些!
他奋力加速,像无所顾忌的逃离,像奋不顾身的追赶,抛在身后的除了景物还有一些别的东西,蜕皮一般从他沉重的躯壳蜕去,他一点也不想挽留,甚至不关心那些是什么。
阻力仿佛全部消失在飞转的车轮间,起伏的乡间马路延伸成一条柔滑的缎带,何以琛渐渐感觉自己的腿已跟不上脚踏的转速。他不禁放声大笑,迎面的夕阳余温正暖,遥远的地平线上方是一片金红色的火烧云,碰撞上云后蔚蓝的天空,好似一片火光冲入冰海。色彩漩涡一般交缠,激烈、壮丽、迷醉,令人战栗。
他听见顾夏阳带着爽朗笑意的声音随风而来:
“放手!”
大脑未及反应,他已下意识地学着前面那人的样子放开车把,张开双臂。
迎面扑来的风穿过怀抱,带着秋季田野干燥柔暖的芳香。落日停驻脚步等待,只要奋力追逐,它就永远不会消失。十二万分的兴奋与快乐鼓胀在胸口,像一面催紧的风帆——是的,速度,风,航向,自由。
何以琛突然体会到了斐波那契的轻盈。
他的心一直往上飘升,飞上高高的天空,飞向那一片极远的,却一定能到达的色彩。每升高一米,更宽阔的风景和更深的感动就灌进胸怀,它们是总和的总和,是数列永无止境的下一项,他几乎错觉自己战胜了时间,光阴停滞不前,无所谓过去与未来,只有现在、此刻、和一无所惧的猛烈跳动的心脏。
他放开喉咙大喊,声波在空旷的田野上扩散开去,风的追逐,树的摇动,天光云影脉脉,鸟群自由远飞。
顾夏阳放慢车速,渐渐骑回他身旁,抹了把额头上沁出的汗珠,笑着问:“感觉好吗?”
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你问过我,飞行的感觉如何。把它放大十倍,就是飞行的感觉。”
何以琛一怔,顾夏阳转过头正看着他,双眼中闪烁着温柔与得意:“有些人渴望飞行是为了奔向未来,有些人是为了找回过去。不过当他们真的飞上天空,就忘记了一切。”
何以琛猛地一刹车,随着惯性滑下座位。顾夏阳骑出去又绕回来,看着他抽出卡在车架上的水瓶灌了几口,随意把单车往路边一架,就跳下田垄去,走入夕阳蕴暖的余晖。
“你是为了什么?”他回头喊。
“不为什么。”顾夏阳说,“我只是觉得飞起来很酷。”
何以琛大笑,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在这样的原野和黄昏中他除了大笑还想大哭,好像压抑在胸膛的感情一下子开了闸,一发不可收拾。如果他当年没有成为一个律师,而是成为了一个飞行员,如果有人问他他为什么要飞行,他一定会如此回答:
我要追着太阳永不落下。
我奢求阳光的照拂,如果它不愿意停留,我就去追逐。
可他到底不是一个飞行员,他在失去他的阳光的时候,没有能力、没有勇气、甚至没有机会向它追去。
顾夏阳仍蹬在单车上,看着他在一片逐渐沉降的暮色中大笑。太阳正在极远处黑黢黢的树梢上隐没最后一点光芒。
他忽然有去拥抱他的冲动。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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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不可往后退,应抛开伤心的戏】
【愿再试,高飞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