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魂-6

没想到我会写这么长……吐了,这要到8才能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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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地府需要包装,魔当然也要。”胥说,“包装,打广告,这可不是为了取悦于食物。只是一种更文雅的捕猎方式。”

说到“文雅”两个字,他摊开手臂,向赵吏展示自己的行头。

赵吏眼角漾起细细的笑纹,“你的身体是冷的,感觉不到温度。你穿得人模狗样不是为了文雅,是因为你不能让别人接触到你的皮肤,看出你的破绽。”

“你都知道,却还要问。”胥洋洋得意,两眼光芒炽亮,“因为你打不过我!只好拖延时间等冥王的救兵。”

“分析地好,”赵吏拍掌,“不过你搞搞清楚,现在我向你动手叫做制裁,你向我动手叫做袭警。”

“不,不。”胥开心地纠正,“你向我动手,叫做——殉职。”

赵吏表情一顿,哈哈大笑起来。胥也跟着笑。赵吏笑得直不起腰,他就笑得花枝乱颤,赵吏用全身肌肉表演这个笑,他的两条眉毛也扭得像能飞起来。

交错的狂放的笑声里一只不起眼的灰褐色短毛猫从大开的门口无声小跑进来,径直跑向捆缚着方谣的茧网,从底层开始又挠又咬。地毯上留下了一串泥脚印。

赵吏的表情肌一瞬间都归了位,就像从没离过岗。

“为了让我牺牲得明白点,”他把枪别好,一掸衣袍,大步走到茶桌旁,很自然地在高背椅上坐下,跷起一条腿,“阁下能屈尊再回答几个问题吗?”

胥的手腕翻了个花,“请问。”

“猎取小孩的命魂,到底为什么?”

轻轻一笑,胥背过身,审视着架子上陈列的艺术品。

“我记得你们通常不爱吃命魂,因为命魂太苍白,跟药一样苦。人的情绪远比命魂更甜美——”

“没错,命魂一点也不好吃。”胥戴白手套的手缓慢轻柔地抚摸木雕长颈鹿颀长的脖颈,“可人的情绪变化太快,要稳定的猎食,必须待在某种情绪特别多的地方。你知道,我们尤其喜爱偏见、傲慢、狭隘、暴力快感……而文明的发展会从灵魂上约束这些情绪。”

“文明不会约束,”赵吏说,“只是隐藏。人终究是人,为恶是人性的一部分,尤其在精神上为恶,不用付出任何代价。这世界上有很多地方可以提供你想要的情绪,网络时代,人人都有好几副面孔。你们大可以足不出户,刷刷微博、论坛。到处都能找到喜欢的食物。”

“鬼差,你说的难道我们没有想到吗?”胥哈哈笑,“那儿是很好,纯天然,加足了作料。可还是不够,不够。我们必须想办法,得到更多的食物。我出来,就是为了收集种子……小孩子的命魂,干净。剥下来,放到我们伪造的世界里去,让它们给我们生产情绪——就像人养奶牛一样,挤一点,喝一点……你知道这些命魂有多好培养吗?利用切割时保留的天地魂再生七魄,只要改变环境,我们想要它们产生什么情绪,它们就能够产生什么情绪。”

胥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露出迷醉的笑容。

“不管那灵魂原来是什么样的,都可以变成我想要的样子。人种植作物,我们种植人;人培养菌落,我们,培养人。”

“那是因为你们的嗜好实在太浅薄了!”赵吏眼角眉梢都是嘲讽,“只有最表面最初级的情绪才能轻易培养出来,深层的情感你们掌控不了,同样的游戏神早就在人类身上玩过——同样的赌局,神,输了。”

“哦?”胥挑起眉毛,“对、对。鬼差,你也曾经是人。要我说,为什么地府永远无法和神魔比肩……那就是因为你们都曾经是人。是女娲用树藤挥下的泥土。”

赵吏放松了身体,揭开桌上的青花瓷杯盖,端到面前,合眼深嗅。柔润的茶水浮着袅袅薄烟,他闭眼的样子像在遐想。

“好茶。漫山碧绿,晨雾缭绕。黎明时分,空气凉爽湿润,采茶姑娘挎一只竹篮子,穿蓝布碎花的围裙,一切都静悄悄的。但是能闻到草木充满生气的味道。太阳投下第一缕晨曦,照亮嫩黄近绿的叶片,她的柔荑,在光线里近于金色……”赵吏闭着眼睛,露出微笑,“有这么好的茶,还有美景如斯,做人,有什么不好?”

胥凝视着他,用深切的鄙夷和怜悯。

“人就像浮萍,永远在命运里身不由己。任由摧折、毁灭,从出生到死去,什么也留不下。你所说的那种片段,在浩瀚的时空中根本不值一提。”

赵吏睁开眼,将茶稳稳放回原处,有意无意,瞥了一眼桌上那血红色的契纸。

“知道为什么三界以人间为结点;为什么神魔那么强大,却仍然离不开人吗?”

胥点点自己的右耳,“洗耳恭听。”

“因为最恶的恶和最善的善不在神界,不在鬼界,不在魔界,而在人间。人间,泥泞中有纯粹,烈火中有顽石,最柔软多情之人能变得穷凶极恶,最奸滑狡诈之徒可做出惊世善举。英雄会跪地求饶,匹夫能名留千古,麻木的心有灼热的泪,脆弱的肌肤有坚硬的骨。寿命短暂,却创造了一个叫“永恒”的词。”

赵吏止住话头,唇边浮现出微微的笑意。

“因为人,可以是这样,”他展开双臂,顿了顿,又比出拇指与食指间短短的一小截,“而你们,只能是这样——不是贬义!是人的七魄,延展性太好了。一颗灵魂,千万种可能。这也就是为什么你们选择培养人。可是我刚刚说过,同样的赌局,神输了。延展性太好的东西是很难控制的。我劝你最好收手,食物链并没有饿着你们,如果非要以此来填补空壳下膨胀的欲望,总有一天你们会后悔。”

“是吗?”胥轻轻扯下手套,那白色的缎面下露出这具身体缺损的皮肤、焦黑的肌肉和血管。他把手举起来看了看,“我的身体,死于一场事故。人类管这种意外叫做‘无常’。可是我,我可以在任何人身上制造相同的‘无常’。我在他们周围添加一些因素,拿走另一些,结果,就和你看到的一样。没有什么不能控制,生死都可以,何况是情绪?要一具肉体烧焦,和要一个灵魂烧焦,本质上,是一样的。”

赵吏惋惜地摇头,“你完全搞错了。”

“我没有搞错。”胥说,“你很清楚。因为你也在做相同的事。”

“鬼差,你也在做相同的事,怎么,不敢承认吗?”

胥看着他,用森亮而悚然的目光。这目光如同一把狂热的解剖刀,要把赵吏从头到脚划开一条裂缝。胥咧开嘴,视线飘向那扇早被撞开的黄花梨木门,又飘回赵吏身上,他刻意把声音换作沙哑又低沉的呢喃——

“你在培养什么?”

赵吏坐在椅子上的姿势明明没有改变,却在沉默中陡然生出一股锐利。他对胥的目光不闪不避,胥在审视他,他也在审视胥。两方在这一刻各怀鬼胎、自得其乐,直到胥眨眨眼——“和你聊天很有趣,鬼差。不过这个话题可以暂时放一放——考虑到你那可爱的小猫已经啃破了我的茧网。”

门边,方谣刚从断裂的茧网中脱身,背靠着墙喘息,徐徐被她紧按在胸口。地毯上,灰猫“喵”了一声,后退几步,弓起背竖直尾巴,缩紧的瞳孔警戒地盯着胥。胥举起焦黑的右手,牙齿间发出模糊的嘶音,那只手纤细、诡异,灰猫不知逃命,亦或不想逃命,竟定在原地一动不动。赵吏眉头一皱,胥正要出手,黄花梨木门后突然窜进一个身影,扑到地上把灰猫一抱,咕噜咕噜滚到一旁。

“你已经杀了它一次了!”夏冬青爬起来吼道,“现在还要杀第二次?”

灰猫在他怀里像个软绵绵的小玩偶,脑袋倚靠着他的臂弯,四条爪子柔顺地搭着他的手。

赵吏看着他,发现他的左脸上有一块儿灰色,头发乱糟糟的,沾着草灰和猫毛。突然他心底不知道涌上来一些什么情绪,关于这个总是让人头疼的烂好人夏冬青。他别过脸,拍拍裤子,站起身来,把潮水一样向上蔓延的情绪倒灌回心底。

“傻样。”

夏冬青朝赵吏瞪眼,他刚刚一直躲在门外,都能感觉屋里像嗖嗖嗖往外飞刀子,就怕胥突然对赵吏出手,心里直捏着一把汗。可这家伙在这种场合居然还能若无其事损他,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再说了,他说谁傻呢?!把一只猫的灵魂塞回身体去容易吗?又没法跟它讲道理!

“你才傻样!”夏冬青不服气地顶嘴。

胥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咯咯咯笑起来。

“精彩。默契。”他拍手,“又团聚一堂了,我没有做完的事,现在,终于可以开始了。”

赵吏突然转身,抓起桌上的红色血契扔给夏冬青,“让方谣撕掉它!”话音未落,他的枪口已对准了胥。

夏冬青赶忙接过纸,灰猫从他怀中溜掉,一溜烟往门外跑去。枪声没响,胥速度诡异地出现在赵吏面前,焦黑纤细的五指抓住他的枪管,用力向上掰。夏冬青跑到方谣面前刚递过血契,即刻发现了不对劲——方谣怀中抱着一个徐徐,脚边,竟还站着另一个徐徐。

徐徐已经死了。

就在刚才。

方谣显然已经明了,她直愣愣地盯着怀中没有了呼吸心跳的孩子,忘记了恐惧,忘记了悲伤,眼中空荡荡一片。

“方谣……”夏冬青扶住她的肩膀。

徐徐抬起头来,把小手伸向方谣的衣摆。

“妈妈,我好了……”

可是方谣听不见,她紧抱着怀里的躯体,脱力蹲下,开始无声哭泣。

混乱惊动了赵吏和胥,他们也看到了变成鬼魂的徐徐。赵吏脸色骤变,胥的双眼则放出光彩,如果不是两只手都在和赵吏较劲,他已经把徐徐的魂魄抓在手中。

“方谣,快把它撕了!快!”夏冬青蹲下身,把血契塞进方谣掌心。

方谣流着泪接过血契。徐徐在她身旁,不知所措地呼唤着:“妈妈……”

夏冬青越过方谣向他伸出手,“徐徐,来,到我这里来,好不好?”

方谣睁大眼睛,“你说什么……徐徐,在哪里?”

“就在这里,在你身边。”夏冬青说,“徐徐,过来。你想对妈妈说什么?”

徐徐依然紧紧贴着方谣,不肯碰夏冬青伸出的手,“我好了,妈妈,我好了。”

“他说,‘妈妈,我好了’。”夏冬青复述。

方谣破涕为笑,捏了捏怀中躯体的脸颊,“你好了,对。你再也不会生病了。”

徐徐似懂非懂,困惑地看看方谣怀中那个自己,害怕地把小小的脸颊贴到方谣胳膊上。

“他靠着你的胳膊呢。”夏冬青说,“你感觉到了吗?”

方谣的下颌微微颤抖,她抽出一只手,向徐徐可能在的方向抚去,夏冬青扶着她的手腕,让她的掌心落到徐徐的额头。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方谣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滴到怀中的躯体上。

“妈妈在这儿。”她微笑着,“别害怕。徐徐,别害怕。”

夏冬青低下头,或许是他的感冒太严重了,以至于眼睛酸得快要看不清东西。闭了一闭,他赶紧又提醒方谣,“快,撕了这张纸。”

方谣点点头,看向夏冬青,“下辈子,能让他过得好一点儿吗?”

“我……”

他不知该如何作答。许诺一个人的命运,他做不到。

胥的声音突然响彻了整个房间,夏冬青和方谣几乎一震,“蠢女人,你要让他们把你的孩子带走吗?我能让你们团聚,你却要毁了契约!”

赵吏狠狠冷笑,把枪管从胥手指中夺回来,矮身一个扫腿,胥猝不及防被绊倒,赵吏耸耸肩,把他手脚锁住,“告诉你,看不起人就不要披人皮了。”

胥脸颊贴地,笑容扭曲,眼睛盯住方谣,声音变得温柔而飘渺,“方谣。你忘记了吗?我们聊了很多,你说我理解你。在这个世界上,徐徐是你最珍视的东西……你不能放弃他……他只有你,你也只有他……”

方谣已经把血契撕裂了一个小口子,从中溢出一滴鲜红的血,她的手在颤抖,夏冬青守在她身旁,小声说,“不要去看他的眼睛,不要相信他的话。”

“他们在骗你。都在骗你。”胥说,“他们领他去地府,七魄就会灰飞烟灭。情感、记忆、人格,全部消失。你的孩子,再也回不来了。”

“别听他的。”夏冬青说,“他要的是徐徐的命魂,你也听到了,他要拿它生产食物……”

“别说了!”方谣喊。双手一分,契约碎成两片。

胥发出一阵怒吼,已在赵吏压制下的手脚以人类绝不可能做到的姿势像上、向后扭曲折叠,瞬间挣脱而出,从他口中吐出一道白光,不是织茧网的丝线,而更像细针,赵吏拔枪射击,细针自行闪躲,绕过子弹直向方谣刺来,赵吏又开了两枪,改变了白光的轨道,却一一未中,夏冬青情急之下几乎准备伸手去挡,左旁一个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房中,一把将方谣搂进怀里护住,拿自己的后背对着急袭而来的白光。

是韩越,他紧紧闭着双眼,用力抱住了方谣。越过他的身躯,一只灰猫缩在门口,开心地向夏冬青叫唤。

“叮!”

最后一枪,赵吏打中了白光。

夏冬青急喘的呼吸缓和下来,和赵吏目光交汇,两双眼睛都有些血丝。

“赶紧走!”赵吏说。

“不准走!”胥的人皮愤怒地扭曲,两只焦黑的手掌叠到一起,捏出了一个复杂的手势。

夏冬青耳朵里一阵蜂鸣,鼓膜疼地像要胀裂,他捂住耳朵,感觉身体像浸到了某种液体里,有凉意从皮肤上流过,周围的空间开始畸形,连同他自己一起……他就像一条正在被绞干的毛巾……

压力终于恢复正常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还在原地,赵吏也在,所有人都在,但是——他们和周围的世界就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

赵吏、夏冬青、韩越和方谣在膜的一边,徐徐和胥在另一边。

孩子的鬼魂缩在墙边哭泣,胥向他展开怀抱。

“过来吧。孩子。你注定是要过来的。这个世界,对你多么不好?它用疾病折磨你,夺走你的快乐,拿走你的生命,现在,连你的爸爸妈妈也都不要你了。他们其实早就不爱你了,因为你和其他小孩不一样,你不正常,你是畸形的、可怜的。过来吧,我需要你,我才是你的归属……过来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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