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的牙齿 6
司医生的爱情牙齿论之六:
牙根藏在牙龈中,就像任何感情,浮于表面的永远不是全部。
6
“一片森林”有面墙被小瓷和张师傅的几个徒弟改成了照片墙,除了店员们的工作照、活动照、和男朋友女朋友的秀恩爱照,还有张泰林和徒弟们做出的定制蛋糕们。
比如吴昭就寄来一张拍立得照片,照片里他和外婆一人捧着半边“留声”,不知是哭还是笑——也许是哭也是笑吧。总之嘴咧得连两边虎牙都露出来。
留声、留影、留念,这三样里面,最终能留下来的究竟是哪一样?照片右下角初中男生的笔迹写着那首歌名——也是那首宋词的最后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司松照例去买早餐时注意到墙上还有另外几张蛋糕照片,有些看起来挺正常,有些就不那么正常。
小瓷笑嘻嘻介绍说:“这个红色的是辣椒味的,很辣很辣。Jin姐姐特别满意这个作品。”
谁会定辣椒味的蛋糕?司松想象之下,竟然还有点想吃。
“它是某位小姐送给男友的分手礼物,表示辣不死你也呛死你。”
“……”
“这个是师父指导阿令姐姐做的,那位男顾客要求蛋糕要长着绿毛,看起来像发霉——但不能真的发霉。”
“……”
“这个是慈韵姐姐做的,一个顾客给父亲定制,要求做得像盆栽景观,有多肉,有小苔藓。”
司松心想,可算有个正常的了。
小瓷把手背掩在唇边,小小声地跟司松说:“我那天哦,看见师父一个人在看大脑解剖图……该不会,有人想定大脑型的蛋糕这么变态吧……?”
司松一口咖啡差点儿喷出来。他慌慌咽下去:“咳,咳……上班来不及,我先走了。”
车开到门诊大楼下,马哲的电话打来,特意提醒他:“松树,今天晚上,别忘啦!”他好心非要给司松介绍女朋友,时间就定在周五(也就是今天)晚上,司松觉得他真的是比自己还急。
马哲在那头说:“别再想什么莉莉还是里里了,我给你介绍这同事,长得可灵啦,上大本科毕业,学历也不错。赶紧地,合适就别放过。”
司松:“今晚就要见面,你怎么还是一点对方的信息也不透露给我?”
马哲:“不是已经透露了吗?长得好看,学历不错。”
司松:“……”
马哲:“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但是什么都告诉你,提前有了印象,就没惊喜了。”
司松:“连名字也不能说吗?”
马哲:“不能。要创造初次见面的第一印象,一切都由你自己发掘哈。”
司松:“……”
马哲哈哈笑:“西京小院桌号28,记好了。”
“知道啦。”司松把电话按了,进更衣室换衣服。套上紫色的工作衣,仔仔细细洗手的时候,他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和八年前穿学士服的时候相比,容貌是没变的,但是很明显再也不一样了。就像演员再怎么厉害也回不去真正的学生时代,如果岁月是河流,河里的泥沙就全沉积在人的肩膀上。
在很多人看来,司松活得已经很不错,口腔医学博士,职业稳定,薪资高昂,身处一线都市而房车不缺。在平凡人里,这生活实实在在是被羡慕的那一类。
虽然和张泰林开玩笑,说早已有了职业倦怠,可其实他们都在努力工作。司松当然想多做些临床研究,多发几篇文章,在医学上有所建树。但除此之外呢?
司松擦干净手,下意识地看了眼手机屏幕。
好奇怪,他像在等谁的消息一样。
如果有一个随时随地第一时间可以与之分享心情的人,是不是就称之为伴侣?
恐怕不是。大概不仅是他,每个人的恋爱历程中,大部分心情都要由自己独自承受。
“今晚要加班,晚餐能取消吗?爱你。”
“本来已经答应你了,可是实在没办法。不会生气吧?”
“出国公事要再延长几天。听话等我,有惊喜给你。”
司松很明白很明白,莉莉从来没有错过,相反,她的这些消息恰恰顾及了他的感受。可是有一段时间,他内心深处真的害怕看到对话框亮起。
爱情有太多种,有人隔着数个国家万里路程依旧相爱,有人每天早早归家做饭带娃。就像蛋糕,味道实在是很多。他有时也会困惑,是不是真要把所有味道都尝一遍,才知道最合适自己的是哪种?
恰巧不巧,手机屏幕正在这时亮了。
张泰林:确定了周末DIY课的内容,同学们有空请预习
张泰林:[文件]第一课.ppt
张泰林:群发消息,不需回复。
司松目瞪口呆,心想你不说我也不会回复的——为什么教做蛋糕居然还要预习PPT??!!
这么一打岔,倒是把他之前那些人生思考都给岔没了。
中午因临时加了一台智齿小手术,时间有点晚,便在休息室和几个同事一起叫外卖。Emily也在,一边嚼红烧排骨饭一边含糊地问他:“司医生,我上次让你养狗的建议,你到底采纳了没呀?”
司松想起来:“哦,对了,还得谢谢你。忘了说家里现在有只比熊,小名雪糕。”
Emily:“比熊就是,脑袋比球还圆那种狗?”
司松:“……是的。”
Emily兴奋道:“听说狗都喜欢玩接球,如果给比熊看自己脑袋的照片会怎么样?”
司松:“你很有科研精神,下回可以亲自试验看看。这关系到犬类能否将二维图形辨别为三维——”
Emily咬了一半的排骨从嘴边掉下来:“额——那养狗有没有带来桃花运?”
司松一愣:“这个,我也不知道?”
他想的是雪糕确实让他结识了不少朋友,从宠物医院的奇奇、林启,到突然结缘的张泰林、小瓷,等等,可是这其中他能将谁称为“桃花运”……?
司松被自己思维的走向吓一跳,Emily又补充道:“总有认识其他狗主人吧?”
司松立刻想到lucky:“我家雪糕只爱和金毛一起玩,而且,嗯,那只金毛的主人已经结婚了。”
Emily:“主人或许有其他姐妹?”
司松认真地想了想:“都结婚了。”
Emily作崩溃状:“我的天哪,这小概率事件都被你碰上了,司医生,这比熊不行。要不你再养一只别的?”
司松把外卖送的海带汤喝干净,抽纸巾擦擦嘴:“不用啊,雪糕很好。”
他炫耀似地露出牙齿笑笑,回办公室趴着小睡一会儿去了。
这天最后一位病人是苏小贝,她来门诊复诊,看完牙说:“司医生啊,麻烦稍微快点,我要赶着回家呢。”
司松边写病历边说:“好啊,正巧我也有事。”
苏小贝心情似乎挺好:“记不记得上次我来拔牙,你说你觉得爱情就像牙齿?”
司松微笑:“医生在拔牙时说的话,最好只信一半。”
苏小贝:“不啊,我觉着你说得挺对的。长痛不如短痛,早一点拔掉对大家都好。那天我回去就决心把前男友从心上连根拔去。”
司松:“……没想到我的话还有这个效果。只是‘连根拔去’听起来还是挺痛。”
苏小贝嘴角弯弯,还拿手指指自己下颌角:“已经都长好了。你刚才也看到啦。”
司松目光跟着她手指,含笑道:“那就好。”
苏小贝:“司医生,谢谢你。”
司松目送她离去,开始在电脑上整理病人表格以备存档,填着空他突然想,连根拔去,是个好形容。就像牙齿露在牙龈之外的只是一部分,任何情感浮在表面上的,也都只是一部分。
收拾东西终于下了班,司松坐上车却没发动,在车库里呆了好一会儿。打电话给马哲,想了想说:“我是否应该带些小礼物?”
马哲:“兄弟,难道你没约过会吗?”
司松:“这不是约会啊。”
马哲:“好吧,这是相亲。”
司松听到“相亲”二字,那种以前觉得从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终于发生了的感觉尤其强烈。
马哲:“松树,爱情理想主义者也要吃下现实的毒药。别不说话了。”
司松:“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相亲。而且对方是你介绍的,我不想她觉得我轻慢或者觉得你——”
马哲:“没事儿你别多想,就是一顿饭,你什么也不用带,就去吃顿饭,聊聊天,正常点。”
司松挂了电话,轻轻叹息,挂挡发动汽车。天黑得越来越早,到处都亮起了霓虹灯,路上时而见堵。高楼大厦从车窗外掠过,那些窗口错落的光点于是变成一条条扭曲的线段。
西京小院开在一处公园附近,环境静谧,是个适合约会的好地方。去那儿的路恰好经过“一片森林”。司松放满了车速,明亮的窗里小瓷在帮顾客把面包装袋。一切一闪而逝,车开了过去,司松猛得踩下刹车,身体往前一震。从左开过去的车朝他不满地响了响喇叭。
向后方望去,果然见到张泰林的身影,提着一只很大的蛋糕盒从店里出来,帮着紧跟身旁的女人一起,把它安放进一辆福特轿车的后座。女人穿着剪裁得体的职业套裙,显得优雅且知性,拉住他的手说了些什么话,张泰林频频点头,最后伸手揽住她拥抱了一下。女人拍拍他的头,道别后坐进了驾驶座。
车开动,张泰林挥挥手,他往这边看过来的时候,司松心里一跳,明知他看不见自己,还是下意识地往椅背后藏了藏。福特车从司松的车旁开走了,但是张泰林没回店里去,依旧看着这边,眉头轻轻皱着,还往前走了两步。直到小瓷探头叫他,他仍又看了看,才转身回去。
司松把后脑勺在椅背上轻轻撞了撞,重新拉动手刹,直觉做了件傻事。他特别想掰开头骨好好瞧瞧自己刚才到底在想什么。车载GPS提示时间是晚上7点03分,离他赴约的时间只剩27分钟了,无论什么约他也从不迟到的。尾灯闪烁几下,他的车汇入南来北往的车流,转眼间变成无数车灯中的一点。
“一片森林”里,小瓷把定制本给张泰林签完字,开开心心锁进抽屉。她今天工作时已到,这就要下班了,有另个同事留下来照顾晚间生意。她拿了钥匙准备去更衣,却见张泰林没回厨房,又跑到店门外,像在找什么。
“师父,你在干嘛?”
张泰林四处望了一圈,摇摇头走回来:“没什么,可能看错了。”
小瓷:“是不是这两天太累了。我觉得定制蛋糕真是个累人的活儿,有时要重做好几个,要不师父你限制一下订单数目吧,一个礼拜只接一个什么的。”
张泰林捶捶自己额头,又揉揉太阳穴:“嗯,这个想法特别好,回头讨论一下。”
小瓷笑了笑,张泰林走上楼梯,消失在转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