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古剑二,初七)-2

2

昭明已经到手,却因为没有剑心而几如凡铁。初七的任务仍在继续,沈夜命他去抢夺那个名为“剑心”的东西。

他不得不承认,他有了一丝不该有的疑惑。

剑,尚且需要“心”么?

不该有、不能有、无所谓有或没有……都无法阻止一个念头的产生。但是一个念头,也无法阻止一个傀儡听从于主人的命令。

初七带着忘川去了巫山——带着一把由心做成的兵器,去寻找另一把兵器的心,这其中似乎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因果。

他踏入巫山,像踏入一个巨大的幻境。北方的天空庇佑着流月城,巫山庇佑着神女墓,它们都是幻境,是不该留存于世的远古回忆。

神女墓周围一草一木,都镜照着来客的心。它们幻化成前朝旧事、幻化成梦里容颜、幻化成最难忘怀的一段尘烟,萦绕不散,借别人的故事来述说自己的悲哀。

初七感受到了这个地方无以名状的忧戚和伤怀,即便他是个傀儡,即便他无心可以让草木来镜照,也没有任何牵绊,能够幻化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可是那些隐约飘入他躯壳的烟尘,却以无形的力量,微微撬起他心上的裂缝。

在这被遗落被忘却的坟墓里,到底埋藏着多少前尘往事、雨打风吹、山河寂静?

或许埋藏的,只是一段又一段无望的挣扎。

 

初七跟上乐无异一行人的时候,他们也在巫山踏入了各自的幻境。阿阮的身世像不轻不重缠在颈上的绳,略一收紧就让人窒息。无尽河流里的日夜漂泊,远方传来呼唤她归去的声音,终于重回故地,却迷失了自己。

初七在暗处寻觅他们的足迹,经过重复的花、树、台阶、石像,不知不觉竟走进了一条黑暗的甬道——一条似曾相识的甬道。

是他的错觉吗,长长、长长的甬道里,只有远处一点幽微萤火,作他辨识方向的唯一指引。轻柔的微光在黑暗中晕出一团朦胧白影,像个极远极远的月亮。

“那一年,我走过长长的甬道,走到他面前……”

他并不知道,自己回到了一切的开始,重新走上了一条早已走过的道路。

路的尽头,是他所选择的未来。是他的誓言、追寻、和“道”。

 

不知走了多久,初七猛然惊觉,自己的身后竟然响起了另一个脚步声。与他的悄无声息不同,那人步伐轻快而坚定,步履间的节奏异常熟悉。他想要回头看个究竟,但目光所及之处,仅有一片沉沉黑暗。

“谁!”他停下前行喝问。脚步声随着他的停止而消失,又随着他的移动而出现,他忽然分不清,那脚步是隐匿在黑暗中,还是根本隐匿在他的身体里。巫山不曾被打破的寂静里,真的还有另一个人与他同行吗?

一个没有脚步声的人,和一个不见人影的脚步声,默默并肩于这好似永远也走不完的长路上。

兀地,似是终于从幻境中脱出,黑暗的甬道到了尽头,高高的巫山神女像立在他面前。

初七恍惚了一下,他不可置信地看见,站在神女像前面的,竟是沈夜——负手而立,背对着他,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人。

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然而,那在长长的甬道里一直跟随着他的另一个脚步声,却并没有停下。

他看见一个绿衣人影从自己的身体里走出,走向沈夜,唤了一声:“师尊!”

师尊……?

沈夜转过身来。他的面容和初七日常所见其实并无分别,但似乎有什么重要部分被修改过,让他看起来甚至有些不像他。

“师尊,弟子已将所有事宜准备完毕,三日之后的神农祭典,弟子一定不负师尊所望!”那绿衣少年语气满中是隐藏不住的欣喜与骄傲。他的背影年轻而挺拔,充满生机,好像春日的新枝、冬季的暖阳……令人感动。

“好。”

一个字,是师者毋需多言的信任。

然而,这时沈夜的脸上,却是一个初七几乎难以理解的表情。

一个傀儡眼中,主人绝不可能出现的表情。

一个其他祭司眼中,冷酷残忍杀伐决断的大祭司绝不可能出现的表情。

一个流月城民众眼中,他们所匍匐的高高在上的领袖绝不可能出现的表情。

一个复杂的,欣慰的,慨然的,几乎有些感伤的……难以描述的表情。

在怎样的岁月中,它出现、然后消失?

初七无法读懂它的意义,只能将它看作一个极淡的笑容——在这个极淡的笑容中,场景倏地变换了。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幻境,由神女墓奇怪的灵力纠结而生。初七陷在其中,无法脱身。

画面重现,绿衣的背影长高了。他兴奋地捧着一幅图卷,向沈夜解释着什么。

“师尊,你看——我成功了!做出这个偃甲,就可以将风和水流转换成能量,节省下很多资源。这样,即使是流月城里较为穷困的居民,也可以取暖了!师尊,不如你给它起个名字吧——”

“很好。”沈夜推开图卷,“名字为师会考虑。不过——谢衣,前几日为师布置的任务,流月城的掌理卷册,你到底背熟了多少?”

“师尊……弟子,弟子这几日忙于设计偃甲,生灭厅确实去得少了。”年轻人轻轻收回偃甲图卷,低头认错。

——这就是谢衣?所有人口中不停提起的谢衣?旷古绝今的偃术大师、主人的叛师弟子?

——那个从未被忘记的,借着别人的目光活在自己身上的人?

初七向前走近一步,似乎想要将谢衣看得更清楚一些。然而,还是只有背影。

“去得少了?”沈夜皱眉,“为师问你,当年收你为徒时,你说你学法术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族人们过得更好。”

“那么,你如果连流月城的大小事务、典籍规章都不关心、不了解,又谈何让族人们过得更好?”

“弟子并非不关心!只是在这些方面,弟子确实不如师尊和瞳。而且,弟子觉得,要想让族人们过得更好,并非只有一种途径。”

“谢衣……偃术,确实很好。然而整个流月城的命运,你觉得偃术,可以与之抗衡吗?”

沈夜的声音渐小,场景再度变换。

 

两个背影,分别属于流月城的紫薇祭司和破军祭司。他们并肩而立,一同看往远方。

神女墓的幻境很奇怪,只有人物没有背景。不知道出现在哪一段故事中的身影,被孤零零地从时间洪流中挑出来,他们站立在何处、眺望往何方,都不被记载。这两个背影的意义,连同他们的思想和神情一起丢失了。

有谁记得吗,是在哪一个时刻,面对怎样的危机,这两个身影默然并肩,被逐渐降临的黑夜所吞没?

初七当然并不记得。

那些无声无息穿梭于流月城的日子中,他只见过沈夜独自一人的背影。即使是华月,也总站在离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

无人和他并肩。

然而,似乎在某个角落里,在某个,怎么也想不起来的、余晖洒下的时刻……有个场景在初七眼前隐约出现,他扶住额头,两个幻境中的背影和他脑海中的流月城渐渐重叠。

又是黄昏。高高的神农神像依旧沉默无言。矩木的树影铺在地上,延伸向祭坛、向街道、向每一个被天命所围困的人。不论你是否迎上前去,黑夜都终将来临。流月城的最高处,两个身影如同雕像般坚毅,脚下的城池晦暗而萧瑟,驻留着他们最后的坚守。

一抹余晖静静披在他们身上。在一个被遗弃的地方,这来自太阳的温柔的照拂如同一种讽刺。

初七恍然。

这是……寂静之间吗?

每当夕阳西沉,它总是最后被照耀的地方。

最后的祝佑,最后的挽留。当一切都逝去,唯有寂静永恒。

 

重叠在一起的镜像忽然坍塌碎裂,初七的脑中仿佛有一根细细的弦,不停地颤抖。

他那颗不应该有思想不应该有感情的的傀儡的头颅在隐隐作痛。

——为什么他会觉得从未见过的人和场景是这么熟悉,竟然令他——一个傀儡——感到动容?

他当然并不会知道,如果所有坚守、抗争、绝境中的希望,都系托于那一方城池,那么那两个背影,其实也早就融入了它。流月城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晚星辰,都于无形中记住了沈夜和谢衣。这古老的城池仿佛有自己的灵魂,每当有人走过同样的道路,它就指给他看,那些已经逝去的过往,其实从未消失。

 

没有任何对白,幻境重新淡去又显现。

还是沈夜和谢衣,两人在争吵。除了语言,其他部分也在无声抗衡。

“师尊,我们烈山部身为神农后裔,怎能与心魔沆瀣一气,戕害下界黎民?!还请师尊收回成命!”

“你告诉我,除却感染魔气、举族前往下界,更有何法能挽救我烈山部?”

“可是,师尊——”

谢衣追着沈夜的脚步转过身来,初七终于看见了他的面庞。

那是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像是天地初开前的混沌时分,一时间太多模糊的念头在脑中纠缠。

他蓦然抬头。

巫山神女的石像上刻着阿阮的面容。

墓室的某个角落,埋葬着昭明残留的部分,流月城最后的希望。

而他手中,一个偃甲的心脏封印在雪亮刀锋里。

他托住额头,这些繁杂的线索扯得他头痛万分。

到底谁是谁的碎片?!

 

“谢衣。为师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无论尊严、正义、信念还是坚持,都只有在能活下去的前提下,才具有意义。”

“请恕弟子无法苟同。”谢衣跪在沈夜面前,他的头颈倔强地绷成一条直线,“弟子以为,再精密的偃甲,毁去后还能重造;而生命,哪怕是虫蚁,也只能活上一次——无法复制,永不重来。师尊,我们怎能用别人的苦难和性命,来交换一线渺茫希望?!”

一瞬间,初七认出了那双眼睛。

那双于广州城的夜色里,在他刀锋上闪烁的、纯净光明的眼睛。

无论是抗争抑或妥协、成功抑或失败,为什么这个叫做谢衣的人总能保有那样的眼睛?

“呵……谢衣,今日换了你是大祭司,你也会做和我同样的选择。若你还想不通,那不妨站起来,和本座一战。只要你赢了,整个流月城便由你裁夺。但若你输了,便从此不得再有半分异议,否则本座决不饶你——本座唯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叛。”

“师尊!……弟子怎能对师尊兵刃相向?!”

“本座只给你一次机会。要或不要,你好生思量。”

“……弟子万死……请师尊……恕弟子僭越!”

沈夜的链剑从他手掌中幻出,谢衣的长刀也已出鞘。他们各自站定如两棵巍巍松柏,再强劲的风涛也无法摧折。

但下一个刹那,两人却一起消失了。

初七紧握着手中的忘川,他发现自己已经蓄势待发。

保护沈夜,做他最坚定的护盾、最锋利的刀。这一条信念早就深深刻在了他的骨血里,哪怕面前只是一个幻象——哪怕对这个幻象不利的,是另一个自己。

——另一个自己。

谢衣……

我……曾是你吗?我曾是……这样的人?

百年前的捐毒,十日前的捐毒,今日的神女墓。三个时空,三种结局,谢衣,你到底是谁?

究竟还有多少事情,我曾亲身经历,却再也回想不起……

初七对着寂静的虚空,颓然垂下举刀的手。

他低头向忘川轻声叹道:“无法复制、永不重来?呵……那我,算是什么……而你,又算是什么?”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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