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梅香(古剑二,夏夷则/阿阮)1+2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1

我没有形态,只是天地间一抹偶然凝聚的灵识。

在最初的时候,我是混沌的。大部分时间我沉睡在虚实幽明之间,只有很短的一小会儿,我从迷蒙中醒来,得以一瞥世间众相。

不过离那会儿已经过去很久了,现在,我懂的东西可不少。只不过呢,我呆在一个老是下雪总也不停的地方,没人陪我说话,日子过得非常无聊。所以,在我不用睡觉的这长长的时间里,让我给你讲一个不算很长的故事吧。

就从那最初最初的时候开始讲起,好么?

 

2

还记得,我第一次从沉睡中醒来的时候,只看见一道红墙。墙是那么高,怎么也看不到顶。

第二次,我看到了红墙顶端的琉璃瓦,一只白鸟从墙角上的半片天空飞来又飞去。

第三次,我看见了墙边的一扇窗,和我靠得很近,窗格的雕花繁复华丽,却落了不少灰尘。

第四次、第五次,更远、更多的事物出现了。

就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清醒和沉睡中,我渐渐知道这红墙是一道宫墙,而我身处一隅偏僻墙角,临着一座带小院的孤馆。小院很是荒凉,春天也不见花繁翠木。一径青石纹路分明,显是少有人走动。

偶有几回,有路过的宫女执着灯,匆匆从我身边经过。她们点着明艳的额装,一身柔缎裹起纤腰。罗袖香风卷,惊起道旁长眠的宿叶。零碎的话语随风传来,无不是感叹这宫中韶华更替,芳颜易逝,前一刻春华满苑风头无两似可留春驻,后一刻风雨不测零落飘摇陌上碾成尘。

她们说的这些,我不懂,也不关心。我只想着一件事,就是修炼——这么说也不对,我其实什么都没有想,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就像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但我就是在这儿了。

哦,忘了告诉你,我是棵梅花树——这个名字也是人类给取的。我并不很在意,反正无论叫什么,我的日子过得都是一样。

我所处的地方偏远清净,往来稀少,浊气不像宫墙中其他地方那么浓重。纵然土地里蜿蜒流过的沟渠满是腻脂花腥,好在还有天降甘霖,不曾被人拿金盘玷污。我的本体这辈子怕是都脱不了宫墙禁锢,若想去真正的造化所钟之处一看,只有更加努力修炼,盼望有一日灵识得以化形。

我努力吸收着这一小片天空洒下的日月光华,清醒的时间渐渐地长了起来。

时日混沌地过去,不觉中来往的宫女已不是原来的面孔,流行的服饰妆容也换了花样。不知过去了多少年,我身旁的小院里突然住进了人。

我有些郁闷,好不容易生在一块浊气稍轻的地方,如今也保不住了。不过,小院里住进了人,却还是一样安静。我没来得及看到那人模样,就又沉睡过去。

再醒来时已入冬了。

我本性最喜欢冬天,雪一下,就把浊气全压了下去,天地之间一片素净,是一年中清气最盛的时节。我醒来的这日正下着鹅毛大雪,雪花落在身上,微微颤,漾起一丝难言的温柔。我心无旁骛地感受这天地的馈赠,只觉处处冰栏玉砌、洁净至极,舒服得要命。那时候,我还并不知道,这种情绪就叫做“欢喜”。

忽然,我身旁那扇窗子“吱——”一声被推开了。细细一道窗缝,开向寒冷清寂的隆冬,一双眼睛悄悄地从中露出来。

是一个孩子的眼睛。他的视线直直盯了一会儿窗外纷飞的大雪,然后慢慢转向了我。我一惊,随即又想到,人的眼睛,应是不可能看到我这样飘荡无形的灵体的。

那他应当是在看我的本体吧,一株不起眼的,墙角的梅树。

那双眼睛一直没有消失,我不太明白。每到冬天,人类总是裹起斗篷,关紧门窗,生着暖炉,恨不得不要出门才好,现在窗外风雪满天,会有什么好看的吗?但那孩子就是这么执着地看着。风夹杂着雪花飞进屋内,那孩子的头发渐渐染上几分白星。过了片刻,窗子后忽然多了一个年纪颇大的宫女,匆忙将那孩子抱走,重新掩上了窗子。

那是我第一次看清人类的眼睛。它来自一个陌生的孩童,像我后来见到的山中的浅浅潭水。

 

黄昏后,夜色四合,因为下着雪的缘故,四周更是幽幽暗暗看不清楚。小院周围愈发寂静,偶尔有雪压折树枝的声音突兀响起。屋内亮起一星灯火,沁着暖色,却融不化四周寒意。

夜色渐深,突然远远闪出了一点忽明忽暗的火光,似乎正有人沿着小道提灯而来。火光渐渐近了,只见有个提灯宫女,正护着一个裹着斗篷的人慢慢走来。宽大的兜帽遮着那人的面庞,她紧了紧斗篷,等不及宫女的脚步,快步奔进了小院。

偏偏这时候,我的神识浸在夜色中,渐渐被清明的雪意笼罩,再次陷入睡眠中。

第二日雪就停了,宫墙中的积雪经过短短的熏染,竟然已经隐隐沾上了浊气。

小院中积了厚厚一层雪,雪地上数行脚印,踩得凌乱无比。紧邻的窗子里传来一阵压低的咳嗽声,似乎是经过了极力的隐忍,有些怪异。之后又是寂静许久。

窗子不知何时又悄悄被推开了,一双小手扒在窗框上,那孩子轻轻露出头来。

“我叫你雪存好么?”他悄声说,伸出手来,费力地够到枝头,轻触了一下枝上积雪。

“你很喜欢下雪吧,下雪的时候,花就开了。”

我诧异极了——这是在和我说话?

和一棵树说话?

“如果雪可以不化……”话刚说到一半,他忽然停住,猛地缩回屋内,将窗子关上。屋内随后传来宫女温声同他说话的声音。

我看着窗格上的薄雪被纷纷震下来,一时不知所措。

雪存?他……给了我一个名字?

——可我不需要名字,我只是一个还未成形的灵。

——我在此时开花,是因为梅花树对冬日的清气最为依赖。这是造化所定,并非我心所选。

——雪不可能不化,因为还有春天的百花等着要开。天地有道,不会偏爱任何生命。

我在心里一一回答了他的话,以了结他莫名一段独白造就的缘分。草木之缘,在早时最易了结。一驻足,一回首,缘生缘灭,顺其自然。

我后来听过一句话,浮屠不三宿桑下,就是这么个意思。在同一棵桑树下停留三次,都会留有牵绊。尘缘神秘,有时候最短的和最长的缘分,都是一个名字的缘分,所以,“雪存”这个名字,我却没法了结。

我无奈地感到它生出一条根,也扎进了土里,就在我的根边上。

我默默望向皇宫深处,不知不觉生出了许多从未有过的想法。越靠近那些金碧辉煌的宫殿种着越名贵的草木,可是它们日日被浊气侵染,被人用金器银壶浇灌,都无法再化灵。偌大的皇城中,何处再有一片灵识,至少与我遥遥相伴?

我生于此地多年,从来自在随意,可是今天,我望着不久前还为我带来欢喜的一片冰雪,却忽然明白了“孤独”的含义。

都是这名字害的。

因为它让我忽然明白,我虽然连形态都没有,却是实实在在一个独立的个体。

一个孤独的,孤独的,孤独的个体。

真是可恶……谁要在还没有成形之前就明白这个?我生出一阵郁闷,感到修炼的动力一下子少了一半……可是我本来就没有修炼的动力。只是……一定,一定而已。就像小孩子一定要长大,一定要变老,一定要死去。一片偶然形成的灵识也一定要修炼,一定要聚形,一定要消散。或许没有哪一个灵问过为什么——至少在有了这个名字之前,我是不会问的。

另一个问题又腾地升了上来:在两棵一模一样的树前,人难道能够认出自己取过名字的那一棵?

我迅速地否定了这个问题。如果不依靠树灵的指引,连我自己恐怕都认不出。就像春来时皇宫中郁郁葱葱,谁也从来不会去细分它们谁是谁。

小院里忽然有了动静,几个生面孔匆匆前来,其中一个捧着一小盆木炭。一阵喧闹后来人又匆匆离去,不多时从屋内走出一个小小身影。是那个孩子。他裹着厚厚的斗篷,呵着手,走得很慢。他身后赶来一个宫女,有些面熟,一脸愁容,口中低声唤着什么,想把他拉回去。那孩子倔得很,宫女拉他不动,但是他却也没有再往前走的意思,静静在原地立着,眼睛盯着前方,一眨不眨。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转过身,往我这个方向看来。

“阿嬷,那边的梅花生的真好看。”

宫女愣了愣,缓缓蹲下身,在他身边道:“殿下,梅花香自苦寒来呀。”

他掩袖咳了几声,定定地说:“不。梅花于寒中自得,何苦之有。”

说罢转身进屋,留下那个宫女还蹲在原地,垂着眼睛。 


TBC

(或许会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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