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另一面(戚顾现代)

故事的另一面

 

1999年。冬。乌镇。

微微小雨,润湿了衣袂。

傅晚晴弯腰钻出小船的舱蓬,挽起长长的黑发,呼吸间呵出白雾如云絮渐散。她提着一只小行李箱,揪紧灰白格的呢子裙,从船头跨了一小步,长靴踩上生着青苔的石阶。台阶湿滑,她脚下不稳,身子一晃。

一双手立即伸过来扶住她的胳膊。

她感激地看了船夫一眼,男人向她和蔼地笑,露在围巾和斗笠外的脸颊冻得微红。

她心中忽然浮起一阵恍惚,夹杂着感动。这感动并不是没来由——她实在是很久没有看到别人对她这样笑了,黄色的皮肤,单纯善意的笑容。

她上了岸,低头向船夫道谢。

细小的水雾沾湿她的发,她用手捋了捋,从包里翻出一把伞,撑在头顶。从她身边走过的人略为诧异地回头看她,这街上没有人打伞。可她已经不习惯江南的水汽了。过去的五年里她呆在炎热、干燥的地方,感觉自己都已晒出了一层又硬又厚的壳。微雨洒落到这层壳上,非但不清爽,反而让她觉得刺痛。

她沿着河边长街慢慢地走,青石板路起伏不平,流水氤氲。

上一次来这儿,是五年前。她和铁游夏租了一条不带舱蓬的小舟,一个坐在船头,一个坐在船尾,漫不经心地说着话,试探的目光彼此躲闪。

他说:“晚晴,等再过几年,老一辈的退下去了,老师和你父亲的关系不像现在这么僵……”

“不用说了。”她极轻地点着头,“我会等你的。”

街边店铺顾客稀少,湿冷的风携来几味中药的清苦,这儿和他们所来的地方相比,简直是另一个世界。

袅袅水气中他握住她的手:“我们会在一起的。”

可后来呢?后来她父亲半逼半哄把她送去了大洋彼岸,转眼就是五年。第三年的夏天她在图书馆接到管理员的电话,匆匆赶回宿舍,听见老头子最后一句:保重自己。

天旋地转,物是人非。

父亲曾说,充满诱惑的路总是陡绝,不是走通,就是粉身碎骨。她明白。在那座城市,哪一条路都能攀上云霄,也都直达地狱。铁游夏给她来过电话,三言两语,嗯嗯唔唔,什么也不肯告诉她,是啊,他前途大好,有他那位老师,他在那条路上风生水起,傅宗书的案卷上还有他的名字。一年一年,有人扶摇直上,有人身败名裂,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她成了罪犯的女儿。

她本就没有什么朋友,这回,热情更是一夜间全换成了冷眼。谁也不想被揪住尾巴,划一条界线,仿佛就划开了黑白。名与利,说到底谁都喜欢,把交情放到天平上称一称,也抵不过半句闲言碎语。

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水雾滑进她胸口。一个激灵。

为什么她下了飞机,回过家,下一站就跑到这里来?这个小小的,南方的镇子,易于让人许诺,也易于让人忘记。

伞外,雨声渐淅沥。

她其实很想喝酒,却找不到酒馆。这里太宁静,而酒太喧嚣。

她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屋檐下。

四方院落,两层小楼,一间茶馆。

她抬起头,看见那茶馆的牌匾上用漂亮的书法写着:旗亭。

哈,一间茶馆,怎么偏要用酒馆的名字?老板是不懂装懂,还是仗着自己的茶端得是能醉人?也罢,旗亭问酒,萧寺寻茶。雨既潇潇、人亦萧萧,何忍再添一个萧呢。

她步进院子,往前入了大堂。沿着悠悠水道一排栏杆,隔开烟水迷离与红尘茶客。冬风到了乌镇也是一个软,冰软冰软,从小河上吹进来。

馆子不大,一楼也就摆了六张茶桌,有客的仅一张。那人笼着袖子往杯中吹气,细长的眼睛,略尖的下巴,要不是眼角皱纹细细,看起来真像只狐狸。往右边看去,一张柜台,一架楼梯。老房子的乌木楼梯窄且陡,需提着裙角侧身才能上去——那些端茶的伙计又是怎么上去的?

她正想着,楼梯上走下来一个人。真的是微侧着身,真的提着袍角,真的……端了个茶盘。

他走下来,一身旧式长衫和这水乡契合得天衣无缝。

可那张脸还是太年轻了。这年头,但凡四十岁下不是都该满心活跃,迫不及待出去闯荡?为什么他清俊的眉目间却好似已染了秋霜。

她不太确定,等那个男人走回柜台,才跟过去问:“你好?”

他把茶盘搁到柜台一角,转过身:“什么事?”

他的语调很客气,但并不是温和。她惊讶了一下,或许是她想多了,但在她的记忆里,这一把声音并不适合帮客人点茶,它适合正襟危坐……发号施令,就像曾来往于父亲书房中的那些人。

对方看见她的表情,似乎觉察出她的尴尬,有些抱歉地说:“来喝茶么?”这一回倒是实实在在的柔和。

她应了声,由他领着坐下,行李箱靠在脚边。另一桌那位细长眼睛的茶客抬起眼皮瞥过来,这一眼不着意的打量让她低下了头。她已经有些害怕别人的目光。

“你……是乌镇人么?”

当他挽起一道袖子,平静又温雅地为她暖上一壶茶的时候她问。

对方把第一道水浇过茶碗,深碧色的茶叶在碗底打着旋儿——

“不是。”

“你也不是这儿的老板?”

他头也不抬:“这儿的老板姓高,我姓顾。”复又补充道,“你最好希望他不在,否则这茶就不是今天的价钱了——看你的样子,是第一次来吧。”

她笑了:“那你是这儿的伙计?你看起来不像。”

他还未答话,邻桌的老狐狸用一把沉沉的嗓音唤道:“小顾,添茶。”他转身去了,她扭头看他从容的背影,青灰色的布生着冬寒。

后来她在镇西边的旅店住下,窗外白墙灰瓦,把她的心情也洗刷地干净起来。每天清晨,太阳还未绕过屋脊照进巷子里来的时候,她就独自穿过清脆的鸟鸣和淡淡的酒酿香味,往那间茶馆去。

姓顾的伙计见到她时微微一笑,八仙桌上浅浅的茶碗冒着热气,他倚在柜台边,等着她开口。

她问他那位长得好像老狐狸的客人有什么故事,他说,雷卷平生所好唯茶,每天都要在这里喝上两壶,高老板留给他的茶和其他客人都不同。乌镇不似别的地方,在这儿人很容易将一个爱好保持多年,因为时间很慢,就像门前的河水一直在流,却永远也流不走。

他说这话时眉宇平和,好像他的心里也流淌着这样一条河。她忍不住对他好奇起来——或许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已是如此。

她又问他的年纪,很突兀无礼地。他淡淡笑道,你猜呢?

她抿了抿唇——我猜二十五……二十七……三十?

他点点头,差不多。

却没有说是哪一个差不多。

贫瘠和深刻不可相比,一年和一年并不等值,年龄没有什么意义。

见她不再开口,他便又回到柜台之后,捞出一册古旧的线装书,就着天光读起来。茶馆的来客很少,栏外吹进的风拂过他柔软的头发,炉上的茶却吹不凉。一直热着的茶像一种等候,若有远方归人踏进门来,一只脚还在门外,炉火和热气便捂暖了眼睛。

她坐在凉凉的木头长凳上,喝着别人故乡的茶,想着自己的家只是一处空荡的水泥盒子。漫长的夜晚让它显得必须,漫长的白日又令它多余。她想拥有的一点灯火,一壶热茶,终究没能实现。她不愿承认自己仍怀着希望,然而心念不断,希望又怎么会断?

再下一次她来喝茶的时候,便问他为什么留在顾客稀少的茶馆里。

他说是因为这位高老板的表兄是这儿一个小书社的管理员,阁楼里藏了不少古书孤本,却锁着不让人碰。他想看书,只好答应来茶馆帮工。

她环顾四周,找不到这间茶馆需要帮工的理由。

他看到她的神色,叹了口气,又说他其实是欠了老板的债。

“这债是另一个人和我一起欠下的。那时候我们给高老板洗碗,却把他的碗给砸了。”

“一起欠的债,为什么只有你一个在还?”

“大概是因为,我也欠那另一个人的债。”

她忍住笑:“你怎么会欠了这么多债?”

他微微扬起唇角:“有些时候,你不知不觉就会欠下很多。”

“那……”她想了想,“你说的那个书社,是真的吗?”

“当然,社长是个长胡子老头。你去拜访时总是颤巍巍地给你开锁,好几次钥匙插不进锁孔,又不让你帮忙。阁楼的钥匙则拿在管理员手里,想上去,必要提着一坛子三白酒,一袋子煮花生。”

她终于捂着嘴笑起来:“原来看书竟是一件这么难的事。”

“其实……也不难。”他的神色不易察觉地黯下去,“从隔壁老房子的后面翻上屋顶,可以够到书社阁楼的窗户。悄悄溜进去,没人会发现。”

“你常这样做?”

“很久以前。有个人拿了他家里唯一一只手电筒,领着我悄悄翻进阁楼。我们挤在书架中间,凑在一起看书,比谁先看完一页。我总是比他快,然后小着声嘲笑他。”

“难道他从没赢过?”

“什么是赢,什么是输?”通透的寂寞浮现在他若有若无的笑意中,“不过是游戏而已。我时常回想那些夜晚,黑漆漆的架子间只有一点光,世界安静地如同最后时分。有时候我们关了手电,看着月亮爬上窗角,逆着流动的薄云,像是水中倒影……那时候我和他约定,要一起把这阁楼上所有的书都看完。”

行进的生命寄于逆旅,窗外的月仍是千年前的模样。所有事物都是倒影,只有月光是唯一真实的东西。月光。照着长长高高的书架,照着少年心事,和一时被当了真的游戏。

她不禁急切地追问:“那后来呢?你们看完了吗?”

他轻轻摇头:“后来,我们各自离开,再也没回来。”

她有些意外,又好像明白了什么:“可你现在又在看这些书了。”

某种循环往复的因果缘说随着他深邃悠长的眼神一下子滑进她心中,好像前世系上的一个结,要等到今生来解开。她怔怔地问:“……我记得你不是乌镇人,为什么你和乌镇之间,还有这样的故事?”

他回忆道:“我第一次来乌镇是十一年,还是十二年前……如果没有遇到他,也就没有这些故事。”

“你一直在说这个人,这个‘他’……你说的一直都是同一个人么?”

“是。”

“他现在在哪儿?”

“在北方。我来之前,也在北方。”

“你回来了,他为什么还在北方?”

谈话忽然断了,姓顾的伙计有些苍白的手指敲着黑漆漆的桌面。

“我正是在等他。”

这六个字里满是不知何求的坚决与时过境迁的怅惘。傅晚晴心中一震——这才是真正的原因吗?他留下来,在这间小小的茶馆,只为了等一个人?

雨又开始细细地下,顶着书包挡雨的小童从门外噼噼啪啪地跑过去。

她面前的茶已经凉了,对面的伙计站起身来,收走她的碗,把那一碗茶洒进了栏外的小河。

“茶凉了,就别再喝了。”

她低下头,冷风吹得她眼睛有些痛:“凉了也能再煮。”

他转过身:“你又是为什么来这儿?”

冰凉轻柔的声音拂过耳膜,她终于忍不住落下一滴泪:“我也在等人,可他不会来。”

这滴泪来得太迟,这句话也说得太迟。

为什么面前这个人等得那么自然,而她的等候就显得那么软弱?

她再也不想呆下去,起身冲进了霏霏小雨。

后来,她知道了更多他和他的故事。

比如乌镇清冷湿润的夜晚,连绵的灯笼摇曳在阒无一人的悠长巷子中,两个少年踩着自己的影子从深夜一直走到天明,走过的路连成一幅完整的地图,描绘老镇的屋舍人情,旧书里的今古传奇。说不完的话,流不尽的河水,永远氤氲在记忆中。

比如他们不得不分离,最后却又到了同一个北方的城市,念了同一所大学,重逢的喜悦像北方灿烂的阳光,不到黄昏仿佛永远不会落下。

比如他们最终还是走上了不同的路,无数少年友情都在岁月中烟消云散,他们似乎没有什么理由得以幸免。北方的旅人渐行渐远,乌镇阁楼里的古书渐渐尘封,就像留在那儿的一个少年时自信飞扬的许诺。

“外面的世界多么好,精彩,有趣,充满机会和挑战。不像这古镇,处处老朽,与世隔绝,毫无新意。一个从乌镇走出去的人,还会想回来吗?可以追求的东西那么多,我选了一样,而他选了另一样。反正天地总是在变化,乌镇也不会永远是老样子,它会变样,甚至消失,这样一想,错过的就不再那么可惜,这一生,总要留些遗憾。

“当你走上一条路,追求一样东西,便觉得什么都能牺牲,什么都可放下。他走的路和我不一样,我想要的东西,他总是挡着我。外面的世界有自己的规则,不再是少年的阁楼,同看一册书时的较劲。

“……我最终做了让他非常失望的事。”

他倚在栏杆旁轻轻咳了一声。河对岸的阳台上有个小孩儿在晾衣裳,木夹子没有拿稳,扑通一声掉进河里,溅起一点小小的水花。

他似乎不想再说下去。

傅晚晴静静站起身,走向他,轻声问:“那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

他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像是在笑,眼中却有雨意。

飘摇的冷雨落进他双眼,这水乡一片迷蒙。时如逝水,他毕竟错了,这河流从不会停止流动,即使它好像仍在原地,舟上刻下的木痕也再寻不回失落的宝剑。

“我得到了,又失去了。”

他的回忆飘去一个北方的冬日,鹅毛大雪,覆住一座城的悲欢离合。白茫茫的夜,路灯一盏接着一盏,像乌镇的灯笼,只是灯后的人再也不同。街上行人很少,这样冷的天,暖气和家的欢笑总是绑住人的脚步。除了他。他独自一人,走在空荡荡冷冰冰的夜里。

“……他同我已经许久不曾联系,那天却突然找到了我。”

他停住脚步,看着对方越走越近。他倔强地昂着头,只等那人幸灾乐祸,开口嘲笑他的失败,嘲笑‘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可那人一言不发,任凭雪花落了满身。

“……我从没见过他有那么难过的眼神。我们相对站着,都冻得发抖,可谁也不肯往前走一步。”

最后那人把围巾解下来裹住他冻僵的脸,转身离去。大雪吞没那个身影,像无情的岁月在嘲笑他们的幼稚和软弱。

“……我看着他的背影,就在那时候明白了很多事。”

他轻轻拍着栏杆,细雨在木头上洇开一滴又一滴的水渍。

傅晚晴和他并肩站着,鼻子冻得有一点红,却不想离开:“……他不肯原谅你吗?”

“原谅?不,”他扯了一下嘴角,“这和原谅没有关系。只是,没有人能回到过去。”

“可……”她犹豫着,“你回来了……”

他怔住,半晌,才垂眸道:“很奇怪。我和他在一个城市的时候,时常觉得离他很远,在这儿,却觉得离他很近。”

错过的东西真的追得回来吗?古书里的词句一代代失落,阁楼的霉味一日胜过一日,乌镇的雨总也不停。离开的人坐着颠簸的汽车再不回头,归来的人踏过双桥,望见长廊尽头有人从窗里探出身来招手。这儿的双桥中间有一道栏杆,石窗上镂着花,走了一条路就不能再走另一条,只能隔着窗看那一边的人,近在咫尺,一步之遥。

傅晚晴一遍遍地走这条双桥,只觉得无论哪一条路都不对。

就像她来这儿是不对,不来也不对。等待不对,忘记也不对。做过的选择总是后悔,许下的承诺总是遗憾,茫茫浮世,短短一生,能抓住的究竟是什么?

终于到了她该离开乌镇的时候。

这个寂寞的,安静的,流水淙淙的小镇,只有两个时间,一个是清晨,一个是黄昏,只有两种天气,一种是细雨,另一种还是细雨。

茶馆那位姓顾的伙计帮她提着行李送到船上,与她握手道别。自始至终,她都没有问他的名字,萍水相逢,她只是他的茶客。但她上了船,刚站定,却忍不住又回头向他问道:

“他会来吗?”

他是谁?是远在天边,近在波影中的那个人吗?心中的小河流淌,流过深秋与初冬,波影间的容颜时聚时散,却从未变迁。

他回给她一个如云山缥缈的微笑:

“他也许永远不来,也许明天就来。”

 

2000年。春。北京。

傅晚晴打开手提袋,确认资料完好无损地待在其中。她对着镜子检查妆容,整理衣着,深吸一口气。今天上午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会面,她特意起得很早,一顿美好的早餐会为她养起精神。现在离约定的时间至少还有两个小时,她可以在那间公司楼下的咖啡店里舒服地等候时间过去,顺便复习准备的内容。

她走过街道的转角,灌木抽出的绿芽中心是柔嫩的黄,春风已经开始变暖,厚棉衣渐渐穿不住了。清晨的咖啡店顾客很多,角落里有人在弹钢琴。她四下观望,找不到一张无人的桌子,想来想去,她还是向着窗边走去,那儿坐了一个男人,握着笔正在写东西。

“你好,介意我和你同坐吗?”她礼貌地微笑。

男人抬起头,露出两个酒窝:“哦,不介意,请坐。”说着放下笔,把自己停在桌边的行李箱往身旁拖了拖。傅晚晴这才注意到,他像是将要远行。可他身上一套西装笔挺,用来旅行会不会太过正式?

桌上摊着几张纸,漂亮的钢笔字写得满满,看格式应该是一封信。

侍应生送来她点的东西,她小小翼翼地移动杯子,怕破坏了对方认真写就的纸张。

对面的男人觉察到她的动作,立即把信纸整理到一旁:“抱歉。”

“不,没关系。”她摆手。

“我姓戚。”男人合上钢笔盖子,向她伸手。

“我姓傅。”她握了握他的手。

“傅小姐的姓氏很好,自我介绍时就像在宣告你很幸福。”

她为这个玩笑愣了一秒,随后笑起来:“你真会说话。”

“是吗?”他笑着摇头,“我认识一个人,他说我是他见过最不会搭讪的。”

咖啡杯的热气缓缓上升,对面的男人把写好的信装进信封,她惊讶地发现,那信封上居然是“辞职信”三个字。

一个衣着光鲜,带着行李,在清晨的咖啡馆里写辞职信的男人?

该不会恰好是她要去应聘的那间公司吧。

男人注意到她的目光,向她眨了眨眼睛:“今天早上才忽然想要辞职,匆匆忙忙。不过这样也好,否则提前让我那帮兄弟知道了,又要多出许多事来。”

“戚先生一向……是这么随性的人吗?”

“哈哈。”他爽朗地笑,“随性好像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不负责任。”

她的脸一红:“我不是这个意思。”正要解释,手机却震动起来,一串熟悉的号码亮起在屏幕上。她不动声色地按掉它,把手机塞进外套口袋。电话又响,她干脆把它调成静音。不论这个人要说什么,都要等到她面试完毕。她不会再背负过去,一条路不能重走第二回,不同的路未来却可能再有交点。

转眼对面的男人已经收好了自己的东西,看了看表,和她道别:“傅小姐,我先走了。”

她点点头,目送他穿起大衣,拖着行李走出玻璃门。角落里的钢琴声应和着他轻快的脚步。

她推开喝完的咖啡杯,把头轻轻靠在窗边。窗外的这座城市忙碌,紧张,充满欲望,容不得差错。欢乐和痛苦都一闪而过,易于取代。

视线渐渐往下,她惊讶地发现桌角和窗玻璃的夹缝中卡着一本杂志——是不是刚才那个人不小心落下的?她伸手抽出它,杂志的名字她从未听说过,随手一翻,刊登的似乎都是专业的古籍研究文章。只有一页吸引了她的注意,因为其中夹了一封信,贴好了邮票,收信地址是乌镇,收信人是……

旗亭相识人。

旗亭相识人?

乌镇的旗亭……她的心猛烈地跳起来,翻过信封,它所夹的那一篇论文作者署名是——

——顾惜朝。

所有故事像一条条河流,交织、汇聚,河水从乌镇流向太湖,流向大海,又从大海回到原地。

她想她已知道了那个自己从未问起的名字。

他说,这债是另一个人和我一起欠下的。

他说,我正是在等他。

他说,我和他约定,要把这阁楼里所有的书都看完。

他说,他也许永远不来,也许明天就来。

面试结束后,她带着这份杂志去了邮局,询问它的发行日期,得到的答案是昨天。也许这封信也是昨天写的,废了满屋的纸,一直写到夜深,也许写信的人辗转反侧,终于发现一封信并不能表达自己。于是他只身往南方归去,去赴那个年少时即定下的约。

茶仍热着,阁楼里尘灰已被拭净,双桥等在原地,等他们再度相遇。原来一条路真的可以走两次,一次离开,一次归来。

笑着把信封投进绿色的邮筒,她还是决定替那位戚先生寄出它,让它跟着南去的列车,千山万水,去到故事的另一面。

或许她的故事,也终于可以翻过另一面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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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我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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