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雪
戚少商收到了一封信,一封空白的信。
送信人驻马于风雨楼前,粗衣短打,背了把一掌宽的长刀,一个翻身跳将下来,扯出怀中信封展平,扬声喊道:“有信!”
杨无邪正从白楼里出来,门口弟子匆匆向他汇报,有人给风雨楼送了一封奇怪的信。
说奇怪,怪就怪在那信封上一字未着,连封口也不封,往里看倒确有几张叠起的纸,只是无人敢抽出来。
谁知道一并抽出来的会是什么?
阴谋诡计,迷局陷阱,一封不知从何而来的信,在这京城,在这江湖,随便一接便可能接过一场风波。
是以谁也不敢接。
生怕哪只手伸出,哪只手就回不来。
在刀光剑影里游荡得久了,人的胆子便越来越小。
不过在这楼里,倒是有个胆子够大的人。
杨无邪平静地嘱咐:“去请戚楼主。”
戚少商正提着一壶酒坐在栏杆上看风景。冬至已过,酒入了口像一根冰刺,城里也没有什么风景,只有高低起伏的屋檐,光秃秃的树枝。
他却喝得饶有兴味,看得饶有兴味——如果你每天喝这样的酒,看这样的风景,你必须学会从中喝出、看出兴味来。
小弟子轻轻走到他身旁,小心翼翼地喊:“楼主。”
他回过头,跳下栏杆,把酒壶随意一抛:“何事?”
小弟子赶紧捧住落到自己怀里的那只壶,嘴上道:“有人送来一封奇怪的信。”
“哦?”他微微笑,往楼外不经意地一瞥。
离他进京已过去多年。如果说当时他像一把染着血的锋利长剑艰难地刺进繁华帝京,现在他则已游刃有余。他甚至已学会了虚与委蛇、口不对心、在赤诚的热血外修葺一切有利的伪装。
与此同时,当他一个人的时候,他的话就变得越来越少。
他对于无意义的表达感到厌倦。
能说一个字,他绝不说三个,因为多余的两个无人明白。
他有时在独自沉默中回想过去,发现自己很感谢那些对手,是他们塑造了他,将他推上今日之位。
这种感谢其实很是带着一种狂傲——并不是每个边关的土匪头子都能蜕变为京师的群龙之首。
只有一个名字,他想起它的时候并不是感谢。
当一个人拥有豁达与宽容,说明他的感情已被岁月冲刷洗净,说明仇恨或爱慕都已不再重要。
但这个名字仍在岁月之外。
它仍是复杂的,千头万绪理不清的。
于是在岁月的无情中,它又显出一丝荒谬的珍贵来。
仿佛是他还未被不知不觉带走的寥寥数样东西之一。
他走下小楼,信步迈出大门,站到了送信人面前。
送信人看到这一袭白衣,忽然在冬寒中感到一丝若有似无的寂寞。
他于是毫不犹豫把手中的信递向那人。
他确信那人一定会接。
戚少商也真的接了,轻轻巧巧,伸进两根手指抽出了信纸。
无一字的信纸。
他问:“是何人让你前来送信?”
送信人挠挠头道:“我前些日子从江北来,是路上一间店铺的伙计托我送的。”
“托你送给谁?”
“我也不知道,他只说,去京城,找最繁华处、最繁华的一人。”
戚少商若有所思。
“信送到了,你走吧。”
送信人骑马消失在街角,杨无邪在戚少商背后道:“是否将此人留下?”
“不必。”
杨无邪接过戚少商手中的信纸细看。
“没有下毒。”
“自然没有。”
“莫非是一封密信?”杨无邪思索,“我曾见过此类记载,字迹可经特殊方法显形。”
戚少商唇边似笑非笑:“你可去试试,我看那些方法多半无用。”
杨无邪讶道:“那……这难道真是一封什么也没写的信?”
戚少商把信封也一并塞进杨无邪手中,耸耸肩去了。
这封神秘的信经杨无邪的手又传到了六扇门。
他试了很多方法,也没法把它从空白捣鼓出别的东西,这更加引起了某些人的好奇心,比如追命。
“这么普通的竹纸,遍地都是,还能看出个什么来?”追命把一粒花生丢进口中,凑到无情身边。
杨无邪道:“怕得是有什么,而我们却看不出来。”
无情把目光从信上移开,摇头道:“确实没有什么。”
屋内的火炉热烘烘的,杨无邪手心里沁出了一点汗,他直觉这封信后一定有什么秘密,可无论是戚少商还是无情,都泰然自若地否定了他的担心。
他只好叹口气,拿回信件告辞。
然而第二天就出了一件事。
戚少商不见了。
只留下一张纸条:去去就回。
他以往外出从不会给杨无邪留纸条,这四个字于是变得欲盖弥彰,仿佛是他怕自己不会再回来,所以才留一个承诺——谁都知道他是一诺千金的。
杨无邪拿了纸条急匆匆去找无情,大总捕正在下棋,拈了子微笑道:“两日,你看他回不回。”
两日后戚少商真的回来了,斗篷覆手湿凉,像淋了雨,但京城这几日天气都是晴好。
他没说去了何处,杨无邪也没有问。他只觉得他有一点不一样了,就好像时光在他身上倒流,把他送回了更年轻的时候。
要在风暴中央屹立,更年轻一点当然是好事。
第二年,仍是冬至过后,风雨楼又收到了同样的信,送信人变成了个赶着马车的年轻商人。
杨无邪头也不抬:“去请戚楼主。”
戚少商接到信,又消失了两日。
此后每年都是如此。
一封空白的信,和戚少商生涯中空白的两日。
信一直来了五年。
无情邀戚少商去小楼饮茶,一年一年,江山风雨飘摇,他们渐渐相对无言。
无情道:“听说你不再喝酒了。”
“是啊。”戚少商笑道,“醉不了了,便不想再喝了。”
窗外忽然飘过细雪,饮茶的两人都有些怔。
无情忽然想起了什么:“今年有人来送信么?”
“还未。”
“杨总管同我形容,你每一年消失再回来,总是更年轻一些。追命羡慕得很。”
戚少商哈哈笑:“年轻?我都已见白发了。”
无情摇头:“京城本会让你老得更快。”
戚少商告辞时无情又说:“今年若有信来,不妨多去几日。”
他眼中有些隐隐的伤感和宽慰。
戚少商独自走回风雨楼,细雪无声落在他的伞上。
他并非变得年轻,而是因着那封信,他得以在岁月中不失去更多。
谁会在冬日寄给他一封无字的信?
只有一个人。
他们之间有太多的话,却又无从说起。
那年他拿着信,连夜往江北去,找到一家纸笔店,伙计刚刚卸了门板准备开张。
“你们这儿卖纸吗?”
“客官要哪一种?”
“最普通的那种。”
伙计抽来一沓子竹纸:“要不?”
他没有动,一双眼盯得伙计有些发毛。
“客官……”
“让你寄信往京城的人在哪里?”
伙计的牙齿微微打着抖,往店里喊:“掌……掌柜的!”
灰色的布帘从里间被掀开,一个人走了出来。
用尽这店里所有竹纸也写不出他此刻万种心痕。
纵是千言万语也不如一字未着更合适。
果然是他,自然是他。
掌柜缓步走来,接过伙计手中那一沓子纸掂了掂。
“兴亡成败一纸薄。”他道,“下笔如重千钧。”
他的目光在审视,审视戚少商可有被这一张纸、一支笔压垮了肩。
而面前的人依然傲岸挺拔,他于是了然微笑,转身掀帘:
“晓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戚少商走向店内,穿过昏沉的雪意,去喝一杯无味的酒。
因那不是酒,只是白水。
酒意只在人心。
他拿起案上的酒杯,似拂开血雾和劫灰,伸手入一片清明。
在那片清明中他握到另一只手。
多年来的沉默只在这一握中悄然碎裂。
他念出了那个岁月之外的仅有的名字:
“顾惜朝。”
他的声音令自己也感到陌生,他未曾想有朝一日会如此念出这个名字,微微颤抖,低低呼唤,深深如梦。
又无比自然。
“惜朝。”他于是又念了一声。
名字的主人握紧了他的手。
“很多人死了。”他说,“这些年来,很多人死了。”
顾惜朝眼中有些许笑意:“还有些人活着,有些人老了,有些人输,有些人赢。不是一直如此吗?”
戚少商猛然抬头:“你为什么写信给我?”
“怕你死了。”
语调随意,如同玩笑。
戚少商却知不是玩笑。
他拉过他的手抵在自己额头,埋首一般往他的臂弯埋去。
已经这么多年了吗,久到他们已不确定对方是否还活着?
久到他们的名字早已不再相连。
顾惜朝轻轻挪至他身边,两人并肩相望,都感觉对方是一个苍老的梦。
他在梦里,提笔写只有一个人能看懂的信,他也不知为何要写这封信,只是有很多话,今生必要以某种方式说出。
而他在梦里,从最高的高楼,从最繁华处来,拍下一肩风雪,来这小屋见他。
一封全然空白的信,一杯淡而无味的酒。
一段经已消逝的传说,一双仍然紧握的手。
或许所有繁华都岌岌可危、终必坍塌,而他们所拥有的这些却将永久。
戚少商笃定地这么认为。
他在风雪中赶回京师,斗篷上落满了雪。
无论哪儿的冬天都是很冷的,让人渴望一条路,归去的路。
长久的分离并不可怕,只要这条路仍在。
巍峨的城门缓缓开启,他回到新一日的晨光下来。
而此时他正走在六扇门至风雨楼的长巷中。
雪落下来,落在他的伞上。
他不禁在想,这样已经很好,在如此多的年头过去之后。
他仍备一杯酒,他仍等一封信。
在每一个欲雪时节。
END
2015/1/1
后记:
这是写给戚顾的文,也是写给自己的。
很多年以后,还会再萌吗?
有的圈子死了,有的还活着,有的老去,有的新生,大家的寄托都在不停改变,很难说,会喜欢一对西皮多长久。
还会因为一封空白的信而激动吗?毕竟这些故事,本身即是虚构,是空白。
我却信它们是知音的密语。
转眼间逆水已经十年,往下不知会否再有一个十年。
再浓烈的酒都会归于无味,或许终有西风吹散的一天。
我倒希望你们的结局在所有故事之外,这样即使无人再写,你们也会一直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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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第一天大抽风
越是一年年过去知道没什么能长久,越是渴望有些能